立夏的第七道蟬鳴撕裂黃昏時,我正卡在老槐樹的Y形枝椏間。這個秘密瞭望臺能同時窺見西屋紗窗上母親的剪影、平房頂爺爺補瓦的手電光斑,以及堂屋神龕前奶奶轉銀鐲的弧度。樹皮溝壑里嵌著去年臺風季的碎瓦片,此刻正硌著我大腿內側的胎記——和祠堂地磚下挖出的死嬰頭骨上,那個楓葉狀淤痕一模一樣。
奶奶摔腌菜壇的聲響驚飛了歇腳的白鷺。鹽漬黃瓜在青石板上炸開,她故意對著西屋窗欞高喊:“養不熟的白眼狼,當初就該讓強子娶陳家幺女!“這話像把生銹的鑰匙,咔噠一聲擰開了母親屋里某種金屬器械的摩擦聲。我知道那是她在摩挲陪嫁銀簪,簪頭梅花的缺口是去年中秋捅進父親肩膀留下的。
暮色漫過晾衣繩上泛黃的尿布時,我溜下槐樹蹭了滿手樹脂香。廚房門口的搪瓷盆里泡著奶奶的裹腳布,樟腦味混著腐爛的豆角氣息,熏得人眼睛發酸。母親突然推開門,她手里的塑料藥瓶在門框上磕出脆響,白色藥片撒進潲水桶時驚起一群綠頭蒼蠅。
“林穗的筆記本...“我剛開口就被奶奶剁排骨的鈍響截斷。她腕間的銀鐲撞在砧板上,刻著“叁柒“編號的內側閃過血光。案板震顫著將碎骨渣濺到我腳背,和去年冬至爺爺打翻骨灰盒時,太奶奶的指骨碎片觸感相同。
爺爺在平房頂咳嗽,他補瓦用的青磚碼得整整齊齊,最頂上那塊缺了個三角——后來就是這塊磚,在母親眉骨鑿出永久的凹痕。父親從深圳寄來的望遠鏡擱在瓦堆旁,鏡頭蓋上的口紅印已經斑駁,和此刻母親脖頸處的淤紫形成詭異的對稱。
“現在就要!老師明天檢查!“我把搪瓷碗往石桌砸去,苞谷碴在奶奶的藍布圍裙上燙出星形污漬。鑰匙串從她腰間滑落,那枚系紅繩的銅鑰匙在塵土里滾了三圈,停在母親滲出棉絮的布鞋尖前。十年前裝我臍帶的檀木盒,就是用這把鑰匙鎖進樟木箱的。
西屋突然傳來玻璃碎裂聲。母親倚著門框,手里攥著撕到一半的離婚協議,紙頁邊緣的血漬像串歪扭的螞蟻?!皩W費單早發到你寶貝兒子手機了“,她朝奶奶晃了晃纏膠布的諾基亞,屏幕裂紋延伸成蛛網,“讓他轉個賬比求雨還難?“
平房頂傳來瓦片塌落的轟響。爺爺的解放鞋出現在屋檐邊緣,他腰間皮帶扣的反光刺得我睜不開眼。那皮帶去年夏天曾抽斷過母親的尾指,此刻正在暮色里幽幽發亮,像條蛻了一半皮的蛇。
奶奶開始轉銀鐲,這是暴雨將至的訊號。當鐲子轉到第七圈時,村頭傳來拉豬崽的卡車轟鳴。母親突然笑起來,她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戳向堂屋梁柱:“當年你爹趕集賣豬的錢,是不是全填了那個唱越劇的狐貍精?“
這句話像顆燒紅的鐵蒺藜,把爺爺從房頂燙了下來。他揚手擲出的青磚在空中劃出拋物線,我下意識蹲身躲避時,后頸突然觸到某種冰涼的東西——姑姑的紫色涼鞋尖正抵著我脊椎,新做的腳趾甲油泛著冷光,和她去年藏在谷倉底的墮胎藥包裝盒同色。
磚塊砸中母親的悶響驚飛了屋頂的鴿群。血珠濺到晾曬的陳皮上時,我注意到最靠近西屋的那串沾染了某種藍色粉末——和奶奶每月初七撒在父親照片周圍的驅邪朱砂不同,這種靛藍的晶體后來出現在姑姑手提包夾層里。
“殺人啦!“姑姑的尖叫帶著戲腔的顫音。她挎著的百貨公司紙袋被撞翻,滾出印著外文字母的藥瓶,標簽上的有效期是2008年12月——后來法醫說,這正是母親慢性中毒的致死量攝入截止日期。
奶奶的銀鐲卡在腕骨凸起處,她正用銅鑰匙開樟木箱。我從她胳膊肘的縫隙里瞥見褪色的紅肚兜,上面用金線繡著“招娣“二字——這是她當年送給母親的求子符,后來裹著死胎埋在了祠堂東南角。
暴雨終于砸下來時,我蜷縮在灶臺后的稻草堆里。濕氣蒸騰出二十年前母親嫁妝箱的霉味,混著爺爺抽的旱煙渣,在梁柱間織成灰色的蛛網。妹妹的哭聲從東屋傳來,她哮喘發作時的哨音像把生銹的剪刀,正將夜色剪成母親當年難產時的血紗布。
警察的摩托燈刺破雨幕時,我發現神龕下的香灰有被翻動過的痕跡。扒開尚有余溫的灰燼,半張燒焦的B超單上隱約可見“雙胎“字跡,日期是2001年大暑——那天正是奶奶從鄰村抱回妹妹的日子。
姑姑的高跟涼鞋踩過院中積水,紫色甲油在月光下泛著尸斑般的青紫。她彎腰撿母親散落的耳環時,后頸露出塊嶄新的瘀傷,形狀與父親行李箱上的托運條折痕完全吻合。
當女警給我披上外套時,我數清了她制服上的二十三枚紐扣——這個數字將在十年后與母親病歷上的中毒次數重疊。她胸前的編號牌被雨水打濕,“037“的數字在閃電中泛著銀光,和奶奶鐲子內側的“叁柒“形成鏡像倒影。
老槐樹在狂風里簌簌發抖,我藏在樹洞里的日記本正在進水。鋼筆字跡在雨水浸泡下顯露出隱藏信息:“6月17日,看見奶奶往媽媽的搪瓷杯倒白色粉末,月亮缺了口?!岸丝瘫┯曛械臍堅?,正像極了那夜被云層啃噬的弧度。
槐樹葉突然簌簌震顫起來,不是風。二十七個鈴鐺從枝椏間垂落——那是去年中元節母親掛的招魂幡,褪色的黃符紙上還殘留著她抄錄的《目連救母》戲文。此刻它們正與西屋窗內的啜泣共振,銅舌在暮色里舔舐出忽明忽暗的經文。
我數到第十三個鈴鐺時,瞥見樹洞深處有熒光閃爍。扒開潮濕的苔蘚,去年埋下的玻璃罐里,那只被藥死的螢火蟲正在復活——它尾部幽藍的光斑,與昨晚路過祠堂時看到的磷火如出一轍。罐底壓著張卷煙紙,上面是母親的字跡:“穗穗四歲尿床記錄“,日期卻是我出生前三個月。
井臺突然傳來打水的轱轆聲。奶奶佝僂的影子被夕陽拉長,投在井壁的青苔上扭曲成雙頭蛇。當木桶觸及水面時,井底傳來嬰兒的啼哭——這個聲音每年清明都會出現,大人們說是黃皮子作祟,但我認得這哭聲與妹妹百日宴錄音帶里的頻率完全相同。
母親出現在井沿時披頭散發,她左手攥著把生銹的剪刀,右手提著個濕漉漉的塑料袋。透過半透明的薄膜,我認出那是父親去年寄回的女士皮包,內側還沾著機場免稅店的香水標簽。當剪刀刺破塑料袋的瞬間,某種淡紫色粉末隨風揚起,落在奶奶剛曬的霉豆腐上,菌絲立刻瘋長成手掌狀的詭異圖案。
“當年你往強子湯里下藥,當我不知道?“母親的冷笑驚飛了鈴鐺間的烏鴉。她踢翻的鹽水罐滾到我腳邊,泡在里面的蜥蜴標本突然睜開眼——這個泡了五年的死物此刻正在鹽水中游動,斷尾處新生的肉芽纏繞著去年母親流產時的血紗布。
爺爺的怒吼從屋頂傳來時,我正在摳樹皮縫里的蝸牛殼。去年臺風天他逼我跪在祠堂吃下的那碗符水,碗底就沉著同樣的螺旋紋路。當第一滴雨砸碎蝸牛殼時,我忽然想起通靈婆婆說過的話:“蝸牛是亡魂的算盤,殼上每道螺紋都是筆孽債?!?/p>
暴雨真正傾瀉而下時,槐樹成了巨大的共鳴箱。樹根深處傳來空洞的回響,那是七歲那年我和妹妹挖出的陶甕——里面除了五枚乾隆通寶,還有張裹著油紙的婚書,男方姓名是爺爺林德貴,女方卻是個叫宋玉娥的陌生女人,日期比奶奶的婚期早整整十二年。
“要變天了?!肮霉靡兄T框嗑瓜子,吐出殼的弧度和她流產那晚的呻吟聲她新染的紫發梢掃過神龕,關公像的眼珠突然轉向西屋——這個細節在十年后的監控錄像回放時,將成為指認她縱火的關鍵證據。
當閃電劈開云層時,我終于看清槐樹頂端刻著的符號。那道我撫摸過無數次的劃痕,在電光中顯露出真容:?——后來我在醫學院教材上見過這個處方符號,而此刻它正與奶奶銀鐲上的八卦圖形成陰陽咬合的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