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祠堂的銅鈴開始咳血時,我正趴在灶臺數米缸的裂縫。月光從瓦縫漏進來,在霉斑上拼出母親被擔架抬走前的唇語:“別喝井水“。奶奶的裹腳布在梁上晃成絞索狀,她突然踹開地窖門的聲響,驚散了裂縫里正在搬運米蟲的蟻群。
警察的橡膠靴碾過門檻時帶進來三片槐樹葉。編號037的女警蹲下來給我披外套,她胸前的紐扣泛著和銀鐲相同的冷光。“你媽媽在醫院縫針“,她手腕內側的疤痕像條僵死的蜈蚣,“要看看妹妹嗎?“
東屋傳來林苗的哭聲,裹著母親羊毛披肩的她像只褪色的小獸。在女警轉身的瞬間,我瞥見她后頸的刺青——八卦圖中的坎卦,與奶奶銀鐲上的乾卦形成陰陽爻變。這個符號將在十年后出現在母親尸檢報告的燙痕位置。
姑姑的高跟涼鞋正在西屋跳舞。紫色甲油在月光下泛著氰化物的幽光,她翻找母親衣柜的動作像在表演皮影戲。“這可是重要物證“,她舉起件染血的的確良襯衫,領口處缺失的紐扣正是我去年在父親行李箱夾層發現的那枚。
暴雨突然轉急。爺爺的蓑衣在井臺簌簌發抖,他往井里傾倒的藥渣散發著與奶奶圍裙口袋相同的苦味。當女警的執法記錄儀掃過時,井水突然沸騰,浮上來個泡發的布娃娃——穿著我百日宴時的虎頭鞋,后頸用紅線繡著“招娣“。
“小孩子別亂跑。“女警把我推向堂屋,她的橡膠手套擦過我耳垂時留下消毒水的氣味。神龕下的香灰有被翻動過的痕跡,扒開尚有余溫的灰燼,半張燒焦的婚書正顯露出“宋玉娥“的名字。這個本該死于1967年的女人,在四十年后的戶籍檔案里竟然顯示著“遷出“狀態。
父親是踏著井底傳來的梆子聲進院的。他的行李箱滾輪碾過青磚裂縫,卡在去年母親流產時浸透血漬的凹槽里。當女警要求查看手機時,他突然抓起腌菜壇砸向井臺,陶片迸裂處露出張泛黃的照片——扎麻花辮的少女站在老槐樹下,她的銀鐲內側清晰可見“貳玖“編號。
“這是證據!“姑姑突然尖叫著撲向照片,她的紫發梢掃過父親領口,將那抹楓葉狀口紅印蹭成模糊的淤青。在爭奪中照片被撕成兩半,飄落的部分恰好是少女隆起的小腹——后來我在祠堂暗格里發現的孕檢單顯示,這正是父親早夭的姐姐。
妹妹的哮喘哨音突然變調。她縮在豬圈旁撕扯的作文本里,浸在污水中的字跡正在重生:“奶奶往媽媽杯里倒白粉時,月亮缺了口...“爺爺像頭被激怒的騾子沖過來,他吞吃紙片的喉結滾動聲讓我想起中元節焚燒的紙人。
女警的強光手電掃過平房頂時,望遠鏡鏡頭突然反射出詭異紅點。那個父親從深圳寄來的軍用望遠鏡,此刻正架在瓦堆最高處,鏡身上新添的刻痕與母親肋骨骨折的X光片完全吻合。
“去沖奶粉。“奶奶把鋁制奶瓶砸進我懷里,她腕間的銀鐲卡在尺骨莖突處。當我踮腳夠櫥柜頂層的奶粉罐時,發現暗格里排列著23個棕色藥瓶——標簽日期從2003年立春到昨夜,字跡從工整到狂亂猶如心電圖最后的掙扎。
閣樓的木板突然呻吟。我摸黑爬上去時,月光正從瓦縫漏下來親吻母親的嫁妝箱——本該鎖著的箱蓋微微敞開,露出半截纏著頭發的桃木釘。箱底那件染血的的確良襯衫口袋里,安靜躺著張產房記錄:2001年7月15日,雙胞胎女嬰,其中一名后肩有朱砂痣。
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光潔的肩胛,耳邊突然響起通靈婆婆的讖語:“胎記是上輩子的刀口。“去年在祠堂地磚下挖出的嬰孩頭骨,右肩正嵌著半枚楓葉狀玉墜——和父親藏在工具箱夾層的那枚恰好能拼成完整玉佩。
(中)
暴雨在黎明前轉成血霧。我蜷縮在灶臺后的稻草堆里,用烘干的槐樹葉記錄今夜見聞。樹皮紙的紋路間突然顯現出藍色字跡——這是母親用明礬水寫的密信:“當你看到這些字時,去挖開老槐樹第三道根。“
樹根深處的陶甕裹著母親結婚時的蓋頭,里面除了生銹的助產鉗,還有本1978年的赤腳醫生手冊。在“墮胎藥配方“那頁夾著張泛黃的收據:1985年清明,林德貴(爺爺)購入五倍子粉三斤——這正是導致宋玉娥大出血死亡的藥方。
井臺突然傳來重物落水聲。姑姑的紫色涼鞋遺落在青苔上,鞋跟沾著某種藍紫色粉末。當警用手電照向井底時,浮上來的不僅是她泡發的尸體,還有串用紅繩系著的鑰匙——正好能打開祠堂東廂常年上鎖的診床。
在法醫拍攝現場照片時,我注意到姑姑右手緊攥著半張燒毀的B超單。殘留的影像顯示是雙胎妊娠,但檢查日期竟是2007年冬——那時父親已經結扎兩年。她指甲縫里的紫色結晶物,后來被證實與母親化妝品中的鉈元素同源。
奶奶突然在祠堂昏厥,她摔倒時撞翻的香爐露出暗格。里面除了宋玉娥的死亡證明,還有本用血寫就的族譜:我的名字旁畫著道朱砂符,而林苗的名字下標著“借胎“二字。當女警試圖取出證據時,符紙突然自燃,灰燼在空中拼出“冤“字。
父親在廂房發出野獸般的嚎叫。他撕開的西裝內襯里飄落出療養院繳費單,收款方是鄰縣的安寧醫院——住院人姓名欄赫然寫著宋玉娥,登記日期是2005年。繳費單背面用圓珠筆畫著古怪的路線圖,終點標記正是老槐樹下的陶甕位置。
(下)暴雨停歇時,二十二只烏鴉在祠堂上空盤旋。我躲在老槐樹的懷抱里,看見法醫的物證袋正在收集:姑姑鞋跟的粉末、井底的鑰匙、燒焦的B超單...每裝入一件證物,樹皮就剝落一塊,露出里面血寫的生辰八字。
女警037號突然抬頭與我對視。她解開領口紐扣時,鎖骨處的八卦刺青正在滲血——乾卦的位置恰好對應奶奶銀鐲的刻痕。當她舉起相機拍攝樹洞時,我埋藏的日記本突然自動翻開,停留在用月經血寫就的那頁:“2008年谷雨,看見奶奶在媽媽內褲抹砒霜。“
林苗的哭聲刺破晨霧。她裹著母親的羊毛披巾縮在法醫腳邊,手里攥著半塊玉佩——正是祠堂嬰孩頭骨缺失的那部分。當女警試圖取走時,玉佩突然迸發綠光,照出她制服用朱砂寫的生辰:1978年七月初七寅時三刻——與祠堂族譜記載的早夭女兒完全一致。
爺爺被帶走時,他腰間滑落的皮帶扣滾到我腳邊。內側用血刻著串數字:20010715——我的出生日期。當手銬鎖住他手腕時,井底突然傳來嬰兒笑聲,法醫打撈上的塑料袋里裝著新鮮胎盤,臍帶纏繞成八卦圖的形狀。
母親在醫院蘇醒那刻,我正用槐樹汁涂抹燒傷的掌心。樹汁滲入掌紋時,突然浮現出她年輕時的模樣:穿著碎花裙站在老槐樹下,手里握著流產通知單,而日期顯示是2000年冬——比我的出生早了整整八個月。
當救護車鳴笛響徹村道時,藏在樹洞深處的螢火蟲罐突然爆裂。復活的蟲群在空中拼出四個字:快逃,女兒。最后一只螢火蟲停在我耳垂,尾部的藍光映出姑姑溺亡時的畫面——井底有雙戴銀鐲的手,正將紫色藥瓶塞進她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