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滿的膝蓋深深陷入涅槃臺青石磚的裂縫,尖銳的冰晶從磚縫里刺出,在她鵝黃裙擺上暈開暗紅斑駁。
棲梧峰巔的罡風卷著霜雪,將九層白玉臺染成蒼青色,遠處云海翻涌如咆哮的銀龍,在殘陽下泛著血色的鱗光。
“咔嗒——”
玄鐵鎖鏈突然收緊的聲響刺破死寂。林小滿盯著自己深陷進石縫的指甲,指節因用力而泛起病態的蒼白。
這姿勢已保持三個時辰,鎖鏈末端的鳶形枷在腳踝勒出深可見骨的傷痕,可流出的血珠尚未墜落便被霜氣凝成冰晶,簌簌落在刻滿鳳凰羽紋的臺階上。
“林氏小滿,御火術考核第七次失敗。”
青鸞長老的聲音裹挾著冰霰從云階頂端砸下。林小滿艱難抬頭,撞見七十二級云階盡頭那襲金線密繡的朝鳳廣袖——日光穿透云層在繡紋間流轉,振翅的鳳凰仿佛要破衣而出,尾翎金線刺得她眼底生疼。
“按族規,當受剔骨火刑三日——”
話音未落,十八根盤龍柱上的鴟吻石像突然睜眼。銜在獸口中的弱水化作冰瀑傾瀉,在涅槃臺邊緣筑起透明屏障。林小滿聞到了熟悉的焦灼氣息,那是紅蓮業火點燃前的預兆,三百年來第七次灼烤她的噩夢。
“且慢!”
云層驟然撕裂,金芒如利劍劈開暮色。姑姑踏著焦尾琴破空而來。琴尾拖曳的流火點燃天幕,將盤龍柱上纏繞的玄鐵鏈映得通紅。
她廣袖翻飛間抖落的符咒化作鎏金蝶群,振翅時灑落細碎星輝,堪堪擋住竄向刑臺的業火。
“青鸞,你當真要毀了我侄女的雙翅?”
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扣緊琴弦,翡翠護甲在巨力下迸裂。姑姑鬢間步搖劇烈顫動,珍珠串簾后那雙總是含笑的杏眼此刻凝眉赤紅如血:“當年她父母為鎮守南疆瘴氣,連骨灰都灑在黃泉當歸叢中......”
“所以族里養了這個廢物三百年!山珍靈藥好吃好喝供著,我族絕不能有拖后腿之人浪費糧食。”
青鸞枯瘦的手突然揮袖,七枚玉簡“叮叮當當”砸在星斗圖上。最后那枚滾到林小滿跟前,朱砂寫就的“當逐“二字正是三日前焚毀藏書閣時,她跪在《百禽幼教》灰燼里見過的判詞。
【朽木不可雕,當逐】
記憶如業火般舔舐神智。那日藏書閣的沉香木梁在烈焰中發出悲鳴,她慌亂中打翻的燭臺點燃了鮫綃帳,火舌順著金絲書匣竄上穹頂。等玄鳥衛破門而入時,自己正攥著半卷未燃盡的《百禽幼教》,火苗在焦黑的劉海末端跳躍如鬼魅。
“第七次了!”
記憶里恨鐵不成剛的青鸞的玉笏板幾乎戳破她鼻尖。長老眼尾皺紋在暴怒中扭曲成溝壑,鑲著東珠的抹額下滲出冷汗:“御火術考不過就罷了,連點香都能燒了先祖培幼遺物?”
棲梧峰突然卷起刺骨寒風,將現實與回憶割裂。林小滿盯著掌心淡得幾乎透明的鳳羽紋,三百載光陰在眼前流轉:五歲那年初學引火訣,失控的火苗燒著了姑姑的月華裙;百歲生辰宴上,涅槃火失控焚毀半片梧桐林;直到三日前......
“你笑什么?”
青鸞的厲喝驚散寒霧,也驚到了發呆的小滿。小滿也不想,小滿真的做不到~林小滿想想自己無長進的歷程。這才發覺自己竟笑出了聲,嘴角撕裂的傷口,血珠墜在星斗圖的“離“位時激起細微漣漪。
她舔了舔凍裂的唇,目光掃過云階下三千族人。那些繡著各色翎羽的錦衣在滄梧峰的云層暮色中浮動。當視線觸及西側死闕方向時,瞳孔猛地收縮——那里矗立著歷代受刑鳳凰的魂碑,最新一塊青玉碑已浮現她的名字。
“我笑這三百年勤勤懇懇。”聲音陡然拔高,驚起盤旋在云海間的玄鳥,小滿悲憤“竟還是讓長老難容!“
“錚——”
焦尾琴突然迸發裂帛之音。林小滿看見姑姑染著蔻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順著冰弦滾落,在白玉琴身上綻開凄艷的曼陀羅。
這個總是溫柔描著遠山眉的女子,此刻鳳冠垂旒已散亂如瀑:“小滿,你的鳳凰骨還未......”
“早該碎了這身廢骨!”
小滿想來還是決定重開。腕間紅繩應聲崩斷。去年生辰時半夏公子用苗疆蠱絲編的護心繩,此刻寸寸碎裂如褪鱗的蛇。
林小滿在鎖鏈錚鳴中暴起,鎖骨下的鳳羽紋突然迸射金芒,將西側魂碑照得通明。
“攔住她!”
青鸞的尖叫與業火咆哮同時炸響。紅蓮烈焰纏上脊背的剎那,三千族人的抽氣聲匯成海嘯。林小滿咬破舌尖咽下慘叫,冷汗尚未滴落便在空中汽化,在冰瀑屏障上暈開扭曲的霧影。
第四十九次昏厥時,魂魄仿佛飄到了云海之上。有蒼老的聲音裹挾著《神農本草經》的草木清香穿透識海:“......鳳凰泣血之日,朱雀鼎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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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
染血的指尖掐入人中。她艱難掀開眼皮,發現自己嘔出的金紅血液正在星斗圖紋路間奔涌。那些沉寂千年的符文如蛇蘇醒,漸漸拼湊成“百草閣”三個鎏金大字。最后一筆成形時,整座涅槃臺突然震顫,七根盤鳳柱上的玄鐵鏈齊齊崩斷。
青鸞繡著金線的衣擺劇烈翻卷。她死死盯著逐漸熄滅的業火,珊瑚珠串的耳墜在頰邊打轉:“玄鳥衛!扒了她的鳳羽衣——”
當繡著流云紋的外袍被粗暴撕開時,林小滿在寒風中打了個冷顫,喃喃道∶“不是吧?一件值錢的都不給留?!”
裸露的肩頭突然落下一刻冰涼,抬頭只見姑姑收手背過身去的側影——那個永遠挺拔如松的背影此刻佝僂如老嫗,肩頭金線繡著的浴火鳳在控制顫抖。
藥王山的月華冷得刺骨。
林小滿蜷縮在廢棄藥倉的草垛深處,粗麻布衣下的傷口凝著冰碴。懷中藥王令的棱角硌著心口發燙,玉牌邊緣的云紋讓她想起姑姑妝匣里那支碧玉簪——昨夜被逐出云中城時,不起眼的發簪還別在腦后亂糟糟的發團。
“沙沙——”
草葉突然無風自動。一只通體雪白的山參破土而出,參須卷著枯葉輕觸她腳踝。葉面晨露凝成的“丑時三刻”泛著幽藍磷光,倒映出她眼底未散的金芒——那是鳳凰血將醒的征兆。
“嗖!”
裹著藥香的銀鏈擦耳而過,釘入古槐時驚起夜梟哀鳴。林小滿攥緊刻著“百草閣雜役”的木牌轉身,只見殘月勾勒出一道清瘦身影。那人玄色衣擺暗繡金參紋,腰間玉佩在轉身時碰出清響,廣袖間散出的苦參氣息與記憶深處的藥香重疊。
“五百斤山參。”
冷冽嗓音驚碎夜露。林小滿望著他消失的方向,腕間傷痕突然滲出血珠。那滴金紅落在腐葉堆中時,整片當歸藥田無風起浪,百里外朱雀鼎上的鳳目淌下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