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盡,林霧已經坐在琴房的老位置。江逾白的琴譜被露水打濕邊角,鋼筆字跡暈染成藍色的溪流,在《亞麻色頭發的少女》樂句間蜿蜒。她數著他昨日未完成的第八小節停頓處,發現五線譜邊緣畫著歪斜的鯨魚——去年校慶夜,他們在天文館幕布上描摹過同樣的星座。
“要試試嗎?“
突如其來的聲音驚落了譜架上的銀杏葉。江逾白倚在門框,右手提著便利店塑料袋,左手蜷在衛衣袖口里,像只受傷的幼獸。林霧嗅到熟悉的薄荷氣息混著醫院消毒水的味道,他蒼白的指節間夾著兩盒牛奶,保質期標簽被刻意折向內側。
琴鍵在晨光中泛著象牙光澤,林霧的指尖懸在中央C鍵上方。江逾白從身后虛攏過來,溫熱的呼吸掠過她耳際:“這里要延音踏板...“他的尾音突然破碎,左手痙攣著撞上低音區,轟鳴的和弦驚飛窗外棲息的灰雀。
“疼嗎?“林霧抓住他縮回的左手,繃帶滲出新鮮的淡紅。江逾白睫毛輕顫,腕間脈搏在她掌心急促地跳動,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蝴蝶。
“比上周好多了?!八冻雒銖姷男?,右手從塑料袋摸出薄荷糖,“廣州的冬天...“糖紙撕到一半突然停住,鋁箔折射的光斑在琴譜上跳成沉默的省略號。
便利店冷氣吹散不了梅雨的粘稠。林霧望著關東煮玻璃柜蒸騰的白霧,周司遠將冰鎮檸檬茶貼上她泛紅的眼瞼。
“他今早的CT結果出來了。“塑料杯在桌面劃出濕痕,“小腦萎縮比預期快三倍?!氨鶋K碰撞聲混著蘇棠的語音留言:“婚期定在立冬,他說婚紗要珍珠緞面的...“
林霧的指甲掐進掌心,想起江母腕間那條永遠瑩潤的珍珠鏈。上周暴雨夜,她在療養院走廊見過同樣的光澤——沈南星的遺物陳列柜里,二十三顆珍珠在月光下泛著淚滴般的光。
“這是最后的機會?!爸芩具h推來牛皮紙袋,抗抑郁藥說明書背面印著廣州的郵編號,“今晚的火車,他母親在站臺等。“
自動門叮咚開啟,蘇棠的足音混著舞鞋鈴鐺的碎響。她脖頸貼著止痛膏藥,裙擺沾著琴房的松香:“他要你親手收拾儲物柜。“
更衣室的燈光忽明忽暗,林霧旋開48號儲物柜時,鐵銹簌簌落在白色帆布鞋上。江逾美的工刀躺在數學課本上,刀刃殘留著木屑——是去年秋游時刻在許愿樹的名字縮寫。薄荷糖紙折成的千紙鶴散落一地,每只翅膀都寫著不同的時間:7:30的晨讀鈴,12:15的食堂特供菜,17:20的彗星觀測時刻。
最底層的鐵盒鎖著海邊的記憶:褪色票根上印著“天文館特別展“,貝殼串成的風鈴還沾著咸澀的沙。林霧打開夾層信紙時,銀杏葉的碎屑飄落在確診報告上——發病日期精確到他們初遇那天的17時20分。
“你說過要聽海螺里的永恒?!敖獍椎穆曇魪纳砗髠鱽?,他倚著門框,右手攥著凌晨的車票,“可惜廣州沒有海。“
雨滴突然砸向天窗,林霧轉身時撞翻鐵盒。貝殼碎片扎進掌心,疼痛混著咸腥在舌尖蔓延。她看見他左手無名指上纏著新的繃帶,血跡在醫用紗布上洇成海岸線。
月臺廣播響起時,雨幕將霓虹燈暈染成模糊的光斑。江逾白的行李箱滾輪卡在積水里,發出生澀的悲鳴。林霧握著他昨夜留下的長笛,管身刻痕在路燈下泛著冷光——是未完成的《月光》第三小節。
“要聽聽真正的海嗎?“他忽然打開手機錄音,潮汐聲從降噪耳機涌來,“上個月復查時錄的...“電流雜音中混著壓抑的喘息,林霧聽出是發病時錄制的。
列車進站的轟鳴碾碎雨聲,江逾美突然扯下左手繃帶。猙獰的疤痕在冷光中宛如海岸線:“每個傷口都是彗星經過的坐標?!八麑⒈『商侨M她掌心,糖紙折痕精確對應著病歷上的病程表。
當列車門緩緩閉合,林霧在霧化玻璃上看見重疊的倒影——十七歲的江逾白正在教她識譜,二十歲的他蜷縮在醫療床,而此刻的離別像沈南星未寄出的情書,永遠停在“此致“之后的空白。
療養院的梧桐葉鋪成金色地毯時,林霧收到了廣州的快遞。褪色琴譜里夾著曬干的海螺碎片,醫療報告空白處畫著歪斜的鯨魚。窗外又下起粘稠的雨,她將最后那顆薄荷糖含進嘴里,嘗到了海風咸澀的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