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他的那些太太們一共生養(yǎng)了九個孩子,有些生在哪兒就養(yǎng)在哪兒了,有的養(yǎng)在老家或是他的哪個故交好友。
家里的五個孩子全隨了他,沒一個省心的。
我到英國去讀書家里反對最強烈的是父親。
“你要的臺燈家里的用度不夠,不必買了。”
父親餐桌前冷聲道。我拿到推薦信的這日,母親拿去給了父親瞧。
飯桌上,不知怎的,父親忽的說出這句話。他掃視了一圈圍著餐桌坐著的他這一家人。母親、我、四哥哥靜靜地坐住了。
二哥沒停手里的調(diào)羹,眉目輕挑的喝著湯。他被父親瞪了一眼后嘴角向左牽了牽,很是無謂的樣子。
奶奶在自己的房間吃飯,她的房間里有個小餐廳。
那天是在雜志上瞅了眼覺得樣式不錯想著給母親買一盞,叫人去訂做。傭人出門時父親花園里坐著飲茶瞧見了,本來是不會問的,那個新來的傭人手里拿著雜志上下看了看差點兒跌了一跤,父親便放下了手中的瓷杯,“做什么去?”
“是小小姐要訂作一盞和雜志一樣的臺燈。”
他懦懦的答道。
“你拿過來,我瞧瞧。”父親坐著,從他手里接過了雜志,看了看,“你不用去了。我托人從國外帶一盞回來。”
這些是當(dāng)天在花園修剪花葉的老伯說給我和四哥哥聽的,我不知幾分真假。
總之,在晚邊,父親和我說他托人從國外運盞臺燈回來。
他的大女兒、我的大姐姐要比我大上16歲,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他很嚴(yán)格,但是是不太管我的。
大姐姐到英國讀書的時候遇到了個混跡街頭的年輕男人。對方對她死纏爛打之后不知怎么的竟然墜入愛河一發(fā)不可收拾了,收到信件后父親氣極,勒令她回國,斷了她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
她沒回國,找了家餐館刷盤子,過了兩三個月又寄了一封信:不讓我讀書,我寧愿去死。
大姐姐跳河了,沒有找尋到尸身。父親失去了他的大女兒,我淡淡的印象中的這個活生生的人死去了,僅傳寄來一條訊息和一些文件。倫敦的警方在她的租處抽屜里搜尋到一些疑似冶療精神疾病的藥物。
大哥考上了軍校,畢業(yè)后也不知去向,一年也不見得有消息傳到家里。
哥哥有個同學(xué)也想考軍校,政審沒通過,跟家里人斷絕了關(guān)系。
“怎么,你們也想學(xué)樣?”
父親跨過門檻進了屋,兩側(cè)手里做著活計的傭人們停下了小聲的議論,站開了些。
母親停下了手里繡的蘭花,左手仍扶著繡框,右手捏著細(xì)細(xì)的繡針,她抬起頭看過來。父親皮鞋與地面接觸的“嗒嗒”聲從一樓的樓道處漸消,她便又柔婉的垂下了頭,在這之前,她低垂著眼右瞥向我。
二姐姐由家里作主18歲就嫁給了父親好友的小兒子。那年我八歲,婚禮很熱鬧。我從滿院滿街拋灑的紅紙喜糖里接到一顆花生喜糖,上頭用金箔刻了字,紅紙的包裝印著描畫細(xì)致的牡丹花。我拆開來吃,味道不是很好。我踩著地上堆疊散亂的紅紙走在偌大的院子里去找新娘子,傭人們進進又出出各忙各的,端盤子的不同面貌的人來了兩三趟,他們步子快快又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弓著身子垂著頭。
三姐姐不知從哪兒走出來,也許是廊后,也可能是門前。我沒怎么注意,蹲在地上看紅紙和紙邊露出的地磚,地磚上有螞蟻在爬。細(xì)小的桂花從樹上靜靜的風(fēng)一搖就落下一些。螞蟻吃桂花嗎?這個問題僅僅是在腦中一閃而過,我沒去糾結(jié)它。
很久之后自問自答了。
三姐姐從背后一下子把我從地上撈進懷里,用臉頰蹭了蹭我的臉,鼻尖在我的右腮點了點,“走!三姐帶你看新娘子去!”
我在三姐姐懷里,她走得很快,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被除了雇工之外的家里人抱在懷里,她的衣料磨蹭著我赤裸的小臂以及后頸不太舒服。
迎面走過來一個穿著挺括軍裝的男青年,白凈瘦高,他是三姐姐以后的丈夫,后來在戰(zhàn)爭中死去了。
新娘子,我的二姐姐。她蓋著蓋頭,蓋頭比人的血要紅、要濃,上頭是蜀繡的金線祥云牡丹,大朵的金線牡丹仿佛是父親園子里的牡丹壓作了紙般薄。
二姐姐坐在一間小屋子規(guī)格的檀木婚床上,室內(nèi)因著窗子小并不透亮,檀木的刻紋便隱在這暗色之中,我又近視,看不真切。
她兩只腳的鞋面露出裙擺一點點,鞋尖頂了顆珍珠。
三姐姐從貼著墻邊的短立柜上的一碟子喜糖花生中抓了把還遞給我一些。二姐姐不說話,我和三姐姐嗑著瓜子,磕下來的瓜子皮用紙巾包著。三姐姐長得像父親,不算好看,但英氣,兩只胳膊也有力氣,能拉弓至滿。若是男子定然是有人夸聲“俊”的。
二姐姐沒說話。我見著她的時候很少聽到她說話,也許她不愛說話。父親的幾個女兒除我外名字里均帶“珍”字,兒子則都帶“敬”字。愛珍,秀珍,如珍。
如珍和我邊磕瓜子邊左瞧右瞧,我覺得秀珍這身嫁衣真漂亮,但是有些繁瑣,也許要很累。
“秀珍啊。”我學(xué)著母親和我說話的腔調(diào),“你今天真漂亮。”
柜臺上的燭火的焰閃躍著,秀珍靜靜地坐著不動,兩只白皙柔軟的手從寬袖里伸出來交握在一處疊放在裙面上。
像個木頭人。秀珍會餓嗎?我想,應(yīng)該是會餓的。
如珍從里側(cè)的衣服摸了摸,摸出個小布包來,里頭有一串銀鏈子和幾朵金子打的小花。之所以知道,這是我和如珍一起放的。后來秀珍又添了個金鑲玉的項圈和幾對翡翠耳飾并三條珍珠項鏈珍,一齊用螺鈿匣子裝好,放在她給如珍的添妝里。
她這婚約本來是大姐姐和那位叔叔家的二哥哥的。這位哥哥我不算熟悉,只見過兩回面,但活脫脫是時裝雜志里走出的人。不是說他穿得有多時尚,而是樣貌好看。他衣著考究整潔,戴了副眼鏡,一股子書卷氣。我見到他的兩回他手里皆捧著書,上頭的文章是我看不懂的字。
他喜歡大姐姐喜歡了很多年,從16歲等到28歲,直到聽到愛珍跳河的消息,他吃了一種名叫氯硝西泮的藥(安眠藥物的一種),死相并不好看。他的奶母打開門時很是嚇了一跳,接著整個院兒的人都知道了,他們家的、頂有才的名校畢業(yè)生兼京華女子學(xué)堂的外文授課老師死了。靜兒悄摸的死在屋里。是一個四十五歲的在他家宅院里身份地位不低的老婆子發(fā)現(xiàn)了。
那位叔叔的妻子悲痛之下住進了醫(yī)院,還是母親的阿姨的女兒看顧的病床。
父親與叔叔兩人彼此冷臉了很久,最終還是結(jié)了親,這份姻緣落到二姐姐和他的小兒子身上。
不期一年,二姐姐有了身孕,那個男人從暢春園領(lǐng)了個女人回來。女人比二姐姐大上兩歲,據(jù)說很會唱戲,也會唱曲兒。
叔叔家在擺宴6個月后就搬到南粱去了。
南梁有條運河,又有個大平原,糧產(chǎn)頗豐,商戶云集,富甲人家也多。聽?wèi)虻臉腔驁@子那些個大小的消遣去處便也林立了。
暢春園是其中翹楚。新燕是女人在園中的藝名。
“雙雙新燕飛春岸,片片輕鷗落晚沙。”
陸游的詞曲總是細(xì)膩得像漁娘在淺溪邊浣洗的輕紗,水里飄浮逸散著被細(xì)長手指擾亂的云霞。
如珍15歲,我7歲,她帶著我買了兩張到南梁的船票,我被她抱在懷里,水悠悠的晃著船,渾渾的櫓聲陣陣的。我睡了又醒,便到了南梁的地界。
2024.09.07(本文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