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桂花香裹著細雨飄進病房時，林玉蘭枯瘦的手指突然動了動。心電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里，她渾濁的眼睛望著窗外搖曳的梧桐樹影，聲音輕得像片隨時會飄落的枯葉：“言言，媽想回家。“

許知言正在削蘋果的手猛地頓住，鋒利的果皮在掌心劃出一道血痕。消毒水的氣味突然變得刺鼻，他看見母親鎖骨處凹陷的皮膚下，青色血管像枯萎的藤蔓蜿蜒。三天前醫生把他叫到辦公室時說的話，此刻又在耳邊炸響：“做好心理準備。“

老式居民樓的紅磚墻爬滿斑駁的苔蘚，許知言背著母親站在單元門前。四樓的高度此刻像座無法逾越的山峰，他感受著背上那具輕得不可思議的身體——母親嶙峋的肩胛骨硌著他的后背，像是深秋枝頭搖搖欲墜的枯枝。臺階上的水洼倒映著兩人重疊的身影，他每走一步，都能聽見自己壓抑的抽氣聲。

“放我下來......“林玉蘭虛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別累壞了......“

“別動。“許知言的聲音悶在胸腔里，鏡片后的眼睛早已模糊。助聽器里傳來自己沉重的喘息聲，混著樓道里不知誰家飄出的飯菜香，刺得他鼻腔發疼。當母親冰涼的手指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淚水時，他才驚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兩室一廳的小房子還保持著記憶里的模樣。褪色的墻紙上貼著許知言初中時的獎狀，書桌上擺著那臺母親用三個月工資買的二手電腦。林玉蘭執意要進廚房，許知言看著她扶著櫥柜挪步的身影，突然想起小時候，她也是這樣系著碎花圍裙，在油煙里變出一道道可口的飯菜。

案板上的面粉沾著母親顫抖的指紋，她戴著老花鏡將豆沙餡小心翼翼地包進面團：“今年中秋，媽再給你做回五仁餡的......“許知言蹲在灶臺邊燒火，火苗映著母親鬢角的白發，突然發現那些銀絲不知何時已爬滿她整個頭頂。

月餅出爐的焦香彌漫在狹小的廚房里，林玉蘭看著兒子狼吞虎咽的樣子，渾濁的眼睛里泛起笑意。許知言咽下最后一口時，喉嚨突然哽住——甜膩的餡料里混著苦澀的咸意，分不清是月餅里的淚水，還是自己的。

深夜的救護車鳴笛聲劃破寂靜時，許知言正握著母親逐漸發涼的手。醫院走廊的白熾燈慘白刺眼，他跪在搶救室門口，聽著此起彼伏的儀器嗡鳴，終于明白消毒水味也分很多種。當醫生摘下口罩搖頭的瞬間，他突然想起酒桌上那瓶威士忌的味道，此刻竟比眼前的現實還要溫柔幾分。

處理完后事回到家，鏡子里的男人仿佛老了十歲。胡茬爬滿下頜，眼窩凹陷得能盛住一汪秋水，助聽器的銀色邊框在蒼白的皮膚上壓出深深的紅痕。他機械地收拾著母親的遺物，摸到抽屜深處那個鐵盒——里面整整齊齊碼著歷年的病歷，還有張泛黃的紙條：“等言言能聽見了，媽帶你去聽海。“

手機在寂靜中震動，姚南喬的頭像在屏幕上閃爍：“中秋節快樂！給你寄了盒蛋黃酥，記得查收～“許知言盯著跳動的對話框，突然鬼使神差地按下視頻通話鍵。當那張帶著笑意的臉出現在屏幕里時，他才驚覺自己的沖動。

“許知言？！“姚南喬的驚呼聲混著背景里孩童的嬉鬧，她慌忙抓起手機沖到陽臺，“怎么了？你的臉色......“

許知言喉結滾動，指尖在屏幕上懸了又懸，最終只打出一行字：“抱歉，打擾你過節了。“夜風從窗縫鉆進來，掀起桌上母親手寫的菜譜，紙頁翻動聲像極了月餅盒里那聲輕輕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