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個周五，暴雨毫無預兆地襲擊了城市。
我站在教室窗邊，看著外面被雨水模糊的景色，心里莫名不安。林雨晴今天請假了，早上收到她一條簡短的信息：“家里有事，今天不來學校。“這很不尋常——期中考試后，她幾乎沒缺過課。
“劉鋒！“張浩的大嗓門把我拉回現實，“放學了，走不走？“
我搖搖頭：“你們先走吧，我再等等雨小點?！?/p>
實際上，我在等林雨晴的回信。一小時前我發信息問她出了什么事，至今沒有回復。
教室里的人漸漸走光，只剩下我和值日生在打掃衛生。我百無聊賴地翻著物理課本，突然手機震動起來——是李夢瑤。
“劉鋒！“她的聲音急促，“林雨晴出事了！她爸發現了那本筆記本，就是...你送她的那本?！?/p>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什么？她還好嗎？“
“我不知道...她剛才發信息說筆記本被撕了，然后就沒回復了。“李夢瑤聲音發抖，“她說她爸喝醉了，很可怕...“
我猛地站起來，撞翻了椅子：“她家地址發我，現在！“
十分鐘后，我冒雨沖到了林雨晴家樓下。那棟灰撲撲的公寓樓在雨中顯得更加破敗。我剛要沖進樓道，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樓前的長椅上，渾身濕透，懷里抱著什么東西。
“林雨晴！“我跑過去，心臟狂跳。
她抬起頭，臉上的表情讓我心頭一緊——右臉頰紅腫，嘴角有血絲，眼睛空洞得可怕。她懷里抱著的是那本藍色筆記本，但封面已經被撕成兩半，內頁皺巴巴的，明顯被水浸濕過。
“他...把它從窗口扔出來了?！八p聲說，聲音嘶啞，“然后...雨淋濕了...“
我蹲下身，輕輕碰了碰她的肩膀：“你受傷了。我們去醫院好嗎？“
她搖搖頭，眼神渙散：“無處可去...“
“先離開這里?！拔颐撓峦馓着谒缟希叭ノ壹遥野謰尳裉旒影啵芡聿呕貋??！?/p>
她機械地點點頭，任由我扶她站起來。就在這時，三樓窗戶猛地打開，一個醉醺醺的男人探出身子：“死丫頭！滾回來！看老子不打死你！“
林雨晴渾身一抖，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我抬頭與那個男人——林雨晴的父親對視，他的眼睛布滿血絲，面目猙獰。
“叔叔！“我鼓起勇氣喊道，“林雨晴今晚去同學家??！您冷靜一下！“
“放屁！“他咆哮著，一個酒瓶砸在我們腳邊，玻璃碎片四濺，“老子是她爹！她哪也不許去！“
林雨晴突然掙脫我，沖到樓前，仰頭對著她父親大喊：“那你下來?。∠聛砝^續打我??！像打媽媽一樣打死我！“
我從未聽過她用這種聲音說話——尖銳、破碎、充滿絕望。樓上的男人愣住了，隨即更加暴怒，但窗戶被猛地關上，接著是重物倒地和模糊的咒罵聲。
林雨晴站在原地，肩膀劇烈起伏。我輕輕拉過她：“走吧...趁他現在下不來?！?/p>
她沒再反抗，跟我離開了那個地方。
我家在一棟安靜的居民樓里，兩室一廳，不大但溫馨。進門后，林雨晴站在玄關一動不動，雨水從她身上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小灘水洼。
“浴室在那邊，“我指給她看，“我去給你找件干衣服。“
她默默點頭，抱著那本殘破的筆記本走進浴室。我翻箱倒柜找出我媽的一件舊T恤和運動褲，放在浴室門外。
“衣服放門外了！“我敲敲門，“我去煮點熱的東西。“
廚房里，我手忙腳亂地燒水煮面，耳朵卻豎著聽浴室的動靜。水聲停了很久，林雨晴才出來，穿著明顯大一號的衣服，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蒼白的臉上。那本筆記本依然緊緊抱在她胸前。
“吃...吃點東西吧？“我端出一碗熱騰騰的泡面，雖然賣相不佳，但至少是熱的。
她坐在餐桌前，機械地拿起筷子，但沒動幾口就放下了。
“筆記本...能修好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她搖搖頭，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羽毛：“不只是筆記本...他看到了我寫的內容...關于他的，還有...關于你的?！?/p>
我的臉一下子熱了起來。林雨晴在那本筆記本上寫過關于我的事？寫了什么？但現在顯然不是問這個的時候。
“你臉上的傷...需要處理一下。“我從藥箱里找出碘伏和創可貼。
她任由我輕輕擦拭她嘴角的傷口，眼睛始終低垂。當我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臉頰時，她瑟縮了一下。
“疼嗎？“我趕緊縮回手。
“不是...“她搖搖頭，“只是...不習慣?！?/p>
處理完傷口，我們陷入沉默。外面的雨依然下個不停，敲打著窗戶，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叩門。
“我該怎么辦...“她突然說，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社工說過...如果再發生暴力事件，他們會把我送去外地的親戚家...“
“那不是很好嗎？至少安全?！拔艺f。
她抬起頭，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恐懼：“但那家人...我從沒見過。媽媽說他們...很不好。“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父母雖然經常吵架，但至少從未動過手，更不會讓我感到害怕。我無法想象林雨晴每天面對的是什么。
“先休息吧，“我最終說，“明天再想辦法。你可以睡我妹的房間，她去參加夏令營了。“
我帶她到小臥室，確保她有干凈的毛巾和被子。道晚安時，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劉鋒...謝謝你。“
她的手指冰涼，但觸碰卻讓我手臂發燙。我笨拙地點點頭，關上門退了出去。
那晚我輾轉反側，半夢半醒間總是聽到隱約的啜泣聲，但當我豎起耳朵，又只剩下雨聲。
第二天一早，門鈴聲驚醒了我。我睡眼惺忪地開門，看到許老師和一位陌生女士站在門外，頓時睡意全無。
“劉鋒，“許老師嚴肅地說，“林雨晴在這里嗎？“
我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回答。這時，林雨晴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許老師...“
她站在走廊里，臉色蒼白，臉上的傷痕在晨光中更加明顯。許老師倒吸一口氣，而她身邊的女士立刻走上前：“林雨晴同學？我是市兒童保護中心的社工李雯，可以和你談談嗎？“
一小時后，我家客廳變成了臨時會議室。許老師、李社工、我爸媽（被緊急電話叫回來的）、甚至林雨晴的父親都到場了。林父看起來比昨晚清醒許多，眼睛浮腫，坐在角落一言不發。
林雨晴和我被安排在臥室回避，但我把耳朵貼在門上，努力捕捉外面的對話。
“...這次必須嚴肅處理了?！袄钌绻さ穆曇?，“多次家暴記錄，孩子身上有明顯的傷痕...“
“我承認我打了她，“林父的聲音沙啞，“但那本子上寫的都是些什么？咒罵父親的話，還有...還有對男生的...“他突然停住了。
我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林雨晴到底寫了關于我的什么？
“無論她寫了什么，暴力都不是解決方式?！斑@是我爸的聲音，罕見地嚴肅，“老林，咱們都是做父親的人，孩子有錯可以教，怎么能動手呢？“
“你懂什么！“林父突然激動起來，“自從她媽走后，這個家就散了！我工作丟了，酒戒不掉...那丫頭越來越像她媽，看著我就來氣！“
一陣沉默后，李社工再次開口：“根據規定，這種情況我們有權將林雨晴暫時安置在親屬家...“
“不要！“我忍不住推門而出，“她說那些親戚不好！“
所有人都轉頭看我，林雨晴也跟了出來，臉色慘白。
“劉鋒，“我媽皺眉，“大人在談話...“
“但你們沒問林雨晴自己的想法！“我固執地說。
李社工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們：“林雨晴，你愿意去外地的姑姑家暫住嗎？“
林雨晴緊緊抓住我的衣袖，幾乎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那...“我爸突然開口，“如果老林同意，不如讓林雨晴暫時住我們家？反正小蕓去夏令營了，有空房間?！?/p>
我和林雨晴同時瞪大眼睛。這個提議太出乎意料了。
“這...“李社工看向許老師。
“劉鋒家我去過，“許老師點頭，“家庭環境很好，而且兩個孩子是同學，上學也方便。“
所有人的目光轉向林父。他佝僂著背，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眼睛盯著地板。
“老林？“我爸輕聲問。
“隨便吧...“他最終嘟囔道，“反正那丫頭恨透我了...“
“爸...“林雨晴突然開口，聲音顫抖，“我不恨你...我只是...害怕?！?/p>
林父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我從未預料到的痛苦。那一刻，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了一個疲憊、悔恨的父親，而非一個單純的施暴者。
“就這么定了吧。“李社工拍板，“林雨晴暫時住在劉鋒家，林先生您必須參加戒酒治療和心理輔導。兩周后我們再評估情況?！?/p>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林父默默離開時，背影孤獨得像條老狗。許老師和李社工留下來討論細節，我媽去準備午飯，而我爸則帶林雨晴去看她的臨時房間。
“謝謝?！拔倚÷晫Π职终f。
他揉了揉我的頭發：“傻小子，你以為我沒注意到你這兩個月的變化嗎？那個女孩...對你很重要？“
我耳朵發燙，不知如何回答。幸好他沒追問，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午飯時，林雨晴坐在我旁邊，安靜得像只小貓。我媽不停地給她夾菜，生怕她不好意思多吃。
“就當自己家啊，“我媽柔聲說，“有什么需要盡管說?！?/p>
林雨晴點點頭，眼中閃爍著可疑的水光。飯后，我幫她收拾從家里拿來的一些必需品。當我們獨處時，她突然說：“劉鋒...我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和你家人。“
“不用謝，“我撓撓頭，“朋友嘛?！?/p>
她搖搖頭：“不只是朋友...你對我來說...很特別?！?/p>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手心冒汗。她低頭從口袋里掏出什么東西——是那本被撕壞的筆記本，已經被小心地粘好，雖然皺皺巴巴，但至少完整了。
“我搶救了一些頁面...“她輕聲說，“那些...關于你的部分。“
我喉嚨發緊：“你寫了...關于我的什么？“
她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微微上揚：“也許...有一天你會知道?！?/p>
就在這時，我媽在門外喊我們去吃水果，這個曖昧的時刻被打斷了。但當我看著林雨晴走向客廳的背影，第一次覺得，也許，只是也許，她對我有著和我對她一樣的感情。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停了，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照在地板上的那本藍色筆記本上，像是給這個灰暗的日子帶來了一絲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