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口的梨樹葉子開始泛黃，小豆子背起書包上學的日子，眼見著就到了眼前。

這天晌午，桂蘭正和小豆子在梨樹蔭下的小木桌旁吃飯。小豆子吃完飯，像往常一樣，繞到梨樹另一側的鵝圈旁，小手伸進柵欄縫里晃了晃，嘴里“鵝鵝鵝”地喚著。圈里的大白鵝立刻昂起長長的脖子，“嘎嘎嘎”地歡叫著，扇著翅膀飛快地撲騰到柵欄邊，把嘴喙塞進小豆子的手心蹭著。小豆子咯咯笑著，摸著它光滑的羽毛，小白也在她身后歡快地撲騰著，這是她每天和小伙伴玩耍前的固定“告別儀式”。

正逗弄著大白鵝，小白突然豎起尾巴，嘴里發出警告地嗚聲，并立即朝著遠處吠了幾聲，小豆子朝著聲音方向，遠遠望見一個陌生的身影，腳步匆匆地朝她們庭院走來。待那人走近，還沒等桂蘭放下碗筷起身，那人就喊了一聲“媽”，桂蘭趕緊將小白呵退，小白也彷佛知道這個人沒有敵意，悻悻地走開了。

桂蘭看著兩年不見的女兒，心里五味雜陳。這女人也毫不客氣，徑直走到廚房，自己動手盛了滿滿一碗飯出來，坐到桌邊。

小豆子跑回奶奶身邊，警惕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女人。女人發現挨著奶奶的小豆子，扯出一個笑容：“喲，小豆子，幾年不見，長高了不少呢！快叫姑姑！”

小豆子緊閉雙唇，默不作聲。秀英嬸嬸的話像小錘子敲在心上：“你姑姑和大伯啊，沒事不登門，一來就像賊，專盯著你奶奶攢下的那點辛苦錢，一偷就是一口袋”她的小手不自覺地攥緊了奶奶的衣角。

桂蘭看著小豆子，語氣嚴肅：“小豆子，快叫人！”小豆子這才不情不愿地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姑姑”

女人聽著尷尬地清了清嗓子，轉頭對桂蘭說：“媽，上次你生病沒來看你，是女兒不孝。實在是，農忙時節，家里地里一堆事，抽不開身！”

桂蘭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淡淡應道：“嗯，你們都好就好。”三個人在沉默中吃完了飯。

收拾碗筷時，女人故意把小豆子支去玩。她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不好意思說道：“媽，我今天來，其實有事想跟你商量。”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我家鐵蛋爭氣，要考縣里的高中了，我想著，在縣城邊上買套小點的房子陪讀，可手頭還差那么一點，你看，能不能先勻我點兒？”

桂蘭洗碗的手一頓，沒吭聲。

女人往前湊了湊，聲音帶著急切：“媽，我知道你有點積蓄。這些年你養豬、賣糧，精打細算的，多少總攢下些吧？先借我應個急。”

桂蘭慢慢擦干手，胸口熟悉的悶痛隱隱泛起。她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聲音平穩：“女兒啊，媽手里真沒什么錢。拉扯小豆子，樣樣要開銷，我這身子，自從上次暈厥后，就離不開藥了，那點錢，早就花得七七八八了。”

女人仿佛沒聽見似的，眉頭一擰，語氣帶上哀求：“媽，就當我求你了，小豆子上學的錢，你先借我點行不行？我今天就得交定金了！過幾天我砸鍋賣鐵也給你還上，絕不耽誤小豆子上學！”

桂蘭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拗不過她，沉默地走到柜子前，打開鎖，拿出一個用舊藍布包裹的物品，她剛揭開一層布角，露出了里面卷得整整齊齊的零碎票子和硬幣。

女人眼疾手快，猛地抓起一疊票子，嘴里飛快地說著：“媽，我就知道你心疼外孫，過幾天準兒送來，絕不耽誤小豆子上學！”話音未落，頭也不回地快步沖出院子，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桂蘭像是被抽干了力氣，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只手緊緊拽住剩余的錢，另一只手死死捂住突然絞痛起來的胸口，臉色瞬間煞白，身體微微搖晃。

“桂蘭姐，剛才是誰來了，你沒事吧？”隔壁庭院傳來秀英關切的問詢。話音未落，秀英已匆匆走了進來。一看桂蘭煞白的臉、捂著胸口的手，緊緊捏著的藍布，她立刻明白了八九分。

“又是那個白眼狼來‘吸血’了，拿走了多少？是不是小豆子的學費！”秀英又氣又急，趕緊扶住桂蘭，讓她坐下，“造孽啊！一個個的！桂蘭，你可千萬撐住！為了小豆子，你得把身子顧好啊！”她一邊給桂蘭順氣，一邊痛罵。

明天就是小豆子開學的日子了。桂蘭知道，女兒那邊的錢暫時是要不回來了。她顫抖著手，把家里角角落落能翻出來的零散票子都歸攏到一起，又仔仔細細數了好幾遍，離那疊學費的數目，還差著一大截。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梨樹下那只剛剛還歡快蹭著小豆子手心的大白鵝，此時它正悠閑地梳理著羽毛，偶爾“嘎”地叫一聲，渾然不知即將到來的命運。

小豆子像往常一樣和胖墩兒在外面瘋玩到日頭偏西。她哼著不成調的歌，蹦蹦跳跳地往家走，小白老遠就看到小豆子，歡快的迎了上去，小豆子摸了摸小白，然后習慣性地先跑到梨樹下的鵝圈邊，小手伸進柵欄縫里晃著：“鵝鵝鵝！我回來啦！”奇怪，里面靜悄悄的，沒有熟悉的“嘎嘎”回應和撲騰過來的身影。

“鵝？”小豆子疑惑地喊了一聲，趴著柵欄往里瞧——鵝圈里空空蕩蕩！只有幾片零落的白色羽毛和食槽里沒吃完的幾片菜葉！

小豆子心里咯噔一下，她急忙跑去大白鵝常喜歡溜達的柴屋，沒有！又跑到屋后的小水洼，還是沒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涌上心，她沖進廚房，聲音都帶了哭腔：“奶！大白鵝不見了！”

桂蘭正在灶臺邊，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和難以掩飾的哀傷，聲音低沉道：“小豆子，奶奶，把它賣了。”

“賣了？”小豆子如遭雷擊，呆呆立著，隨即“哇”地一聲，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不要！賣哪兒去了？找回來！你是壞人！壞奶奶！”她沖向鵝圈，望著空蕩蕩的柵欄，想起它溫熱的羽毛蹭過手心的感覺，巨大的悲傷和委屈瞬間將她吞噬。她趴在冰冷的柵欄上，嚎啕大哭，任桂蘭怎么叫也不肯去吃飯。

“你是不是要氣死奶奶！”桂蘭又急又痛，聲音也拔高了，胸口悶痛加劇。可看著孫女哭得渾身顫抖的小小背影，她心里清楚，這份痛對小豆子來說，是多么殘忍。

秀英聞聲匆匆趕來，一看這情形就明白了。她沒多問，走到小豆子身邊，輕輕掰開她緊抓柵欄的小手，柔聲道：“小豆子，走，到嬸嬸家去，嬸嬸給你盛碗熱粥。”

小豆子哭得抽噎不止，被秀英半牽半抱地帶回了家。看著孩子哭得通紅的眼睛，秀英嘆了口氣，用溫熱的毛巾給她擦了把臉。

“小豆子”秀英的聲音很溫和，“你奶奶為了讓你能上學，省吃儉用，一個硬幣一個硬幣地攢，人都累病了，這你知道的。”

小豆子抽噎著，點點頭。

“你姑姑前幾天來，把你奶奶好不容易攢下的學費錢，硬生生搶走了！”秀英說到“搶”字，語氣加重了些，“你奶奶沒法子，眼看明天就要報名了，這才忍痛把大白鵝賣了。不賣鵝，你的學費就湊不齊，就上不了學啊！”

小豆子聽著，眼淚又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那大白鵝跟了你奶奶快十年了”秀英輕輕拍著小豆子的背，“它看家護院，趕過欺負你們的壞人，更是從小陪你玩到大。它要是知道，它走了，就能換來你背上書包進學堂，認字讀書，將來有出息，它肯定也愿意！就像它平時張開翅膀護著院子一樣，這是件了不起的大好事，和你給你奶熬粥一樣了不起！”

小豆子聽著，嚎啕大哭漸漸變成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她想起奶奶蒼白的臉，想起空空的鵝圈，心里堵得慌。

秀英用指腹擦掉她臉上的淚珠，聲音放得更輕：“小豆子，莫哭了，哭花了臉，你奶奶瞧見更心疼。她身子剛好點，可經不起折騰了！老話說‘哭要遭災’，你看她還能遭災不？”

小豆子一聽，猛地吸了吸鼻子，死死咬住了下嘴唇，硬生生把哭聲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