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子是在一陣異常急促、帶著嗚咽的小黑吠聲中驚醒的。自奶奶病重,她睡得極淺,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瞬間警醒。身旁空蕩蕩的冰涼讓她心頭猛地一沉,她胡亂套上鞋,跌跌撞撞地沖出房門。
“奶!奶!”她帶著哭腔呼喊著,廚房傳來細微的響動,小豆子沖進去,只見微弱的晨光里,奶奶單薄的身影,在灶臺前忙碌。
“奶!”小豆子喉嚨一哽,眼淚瞬間涌了上來,“您怎么起來了!醫生讓您躺著好好休息!”聲音里滿是委屈和焦急。
桂蘭聞聲轉過頭,臉上竟比前幾日多了些紅暈,眼神也顯得格外清亮,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般的輕松。她朝小豆子溫和地笑了笑:“小豆子起來啦?快來吃飯!”她指了指灶上冒著熱氣的紅薯粥,“別擔心,奶奶今天感覺身子好得很!”小豆子看著奶奶格外的精神,心里隱隱的不安,她胡亂扒拉著碗里的粥,心里懊惱著:“奶,昨晚人熊婆婆的另一個版本還沒講完呢,今晚接著講好不好?”
桂蘭笑著點頭:“好,好,等我家小豆子晚上回來,奶接著給你講!”
人熊婆婆...小豆子心頭猛地一跳——梨花!她趕緊推開房門,一股涼風挾著濕氣撲面而來。只見滿地凋零的花瓣,早已被昨日的暴雨和泥土浸染得失去了潔白的模樣,零落成泥。小豆子怔怔地望著,眼神瞬間黯淡下去——她終究沒能讓奶奶再看一眼盛開的梨花。
收拾好書包,小豆子依舊一步三回頭,滿臉不放心。桂蘭倚靠在庭院的梨樹下,用輕快的語調說:“去吧,別誤了上學。有你秀英嬸在跟前呢,怕啥?”小豆子這才點點頭,一步一頓地走出院門。
桂蘭望著孫女的背影漸漸走遠,眼看就要消失在路的盡頭,張了張嘴,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發出聲音:“小豆子——”
小豆子聞聲立刻停住,轉過身來。
桂蘭望著她,枯瘦的臉上努力綻開一個溫和的笑容,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過來:“記得在學校聽老師的話!飯要按時吃,啊?”
小豆子眼眶倏地紅了,用力點頭,聲音帶著哭腔:“奶,我會的!您中午記得吃藥,我晚上很快就回來了!”桂蘭微笑著,輕輕點了點頭。
小豆子一步一回頭地走遠了。每次轉身,都能看見梨樹下那個單薄的身影,在晨風中微微搖晃著,固執地守望著她消失的方向。
桂蘭倚靠著老梨樹粗糙的樹干,強撐著想多望一會兒孫女消失的山路。額上冷汗淋漓,胸口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悶痛再次襲來,她眼前陣陣發黑,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無聲地滑倒在落滿殘花的梨樹根旁。
秀英正在自家豬圈忙活,突然聽到小黑在她院子不停狂吠,聲音里帶著焦急和絕望,秀英猛地丟下豬食桶,一種不好的預感占據了她整個身體,她沖進桂蘭的院子,一眼就看到倒在梨樹下氣息奄奄的桂蘭。她嘶聲朝自家院里喊:“當家的!快!快去請王醫生!要出人命了!”春梅這時已經聞聲趕來,兩人合力,用盡所有力氣將她抬回床上。
王醫生急沖沖的趕來,他手指搭上桂蘭的手腕,按了許久,面色凝重地收回手,沉重地搖了搖頭。秀英撲到床邊,緊緊握住桂蘭冰涼得嚇人的手,淚水滾滾而下,聲音哽咽卻無比清晰:“桂蘭姐,你安心地走吧,別掛念小豆子,有我秀英在,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她,你放心!”話音未落,她感覺到掌心里桂蘭的手指幾乎難以察覺地動了一下,仿佛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回應著這份承諾。緊接著,那最后一點微弱的氣息,徹底消散了。秀英感覺到手中那枯瘦的手徹底失去了最后一點力氣和溫度,奔潰的慟哭聲終于沖破了喉嚨。春梅也在一旁捂著臉,泣不成聲。
秀英知道,此刻不是沉溺悲傷的時候。她強壓下心頭的劇痛,抹了把臉,迅速恢復了往日的利落。她啞著嗓子指揮自家男人和幾個聞訊趕來的村民:“快!去鎮上!挑一口最好的棺材!再去扯幾尺白布,買全套的壽衣壽鞋.還有”她頓了頓,眼神冰冷,“去通知桂蘭姐那兩個‘孝順’的兒女!告訴他們,他們的媽...沒了!”她又轉向春梅:“妹子,搭把手,燒水,我得給我這苦命的姐姐,干干凈凈、體體面面地送行!”
當桂蘭被鄉親們幫忙,換上整潔的壽衣,安詳地躺進冰冷的棺材時,已是大半上午了。桂蘭的大兒子、女兒、兒媳才姍姍來遲。他們一進院子,便干嚎著撲到棺材邊,捶胸頓足,哭聲震天。秀英站在稍遠處,冷眼看著他們夸張的表演,眼神里沒有半分波瀾。
小豆子這一整天都心神不寧,課文怎么也背不進去,心里七上八下的。胖墩兒和大柱早早背完,在教室外等著她。小豆子看著他們焦急的樣子,于心不忍,擺擺手讓他們先走。等老師看她實在背不下去,擔心天黑山路難行,讓她明天再背時,天色已經灰暗下來。小豆子抓起書包,像一陣風似的沖出學校。
她一路狂奔,卻終究沒追上胖墩兒他們。夜幕降臨時,她才氣喘吁吁地跑回村口。經過大柱家庭院,只見春梅嬸和大柱都站在門口。春梅嬸的眼眶紅腫,看向她的眼神里盛滿了無法言說的哀傷。大柱突然沖口而出:“小豆子!你奶奶她...”
“大柱!”春梅嬸厲聲喝止,一把捂住了兒子的嘴。
小豆子心頭那點不安瞬間被放大了無數倍,一種冰冷的恐懼襲擊了她全身。她顧不得多想,拔腿就往家跑!
離家越近,她的心就跳得越厲害。終于,轉過最后一個彎,她家院子出現在眼前——院門口掛著的白幡,像冰冷的刀鋒,瞬間刺穿了她的視線!院子里擠滿了人,人人臉上都充滿著哀傷,她一步一步挪到庭院前,堂屋中央,那口刺目的、冰冷的黑漆棺材,像一座大山,轟然壓碎了小豆子最后一絲僥幸!
“奶——!”一聲凄厲的尖叫打破了這岑寂的氛圍。淚流滿面的秀英撥開人群,踉蹌著撲過來,一把將呆若木雞的小豆子緊緊摟進懷里。
“小豆子,小豆子...”秀英泣不成聲,“你奶奶,她...她今早走了,走得很安詳,沒受罪。”
積蓄已久的恐懼和絕望瞬間沖垮了小豆子,她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不——!奶!你騙我!你早上還好好的!你答應等我回來的!奶!”她像瘋了一樣掙脫秀英的懷抱,尖叫著撲向那口棺材,用盡全身力氣去推那沉重的棺蓋“讓我看看奶奶!讓我看看她!奶!你起來!你起來啊!”
秀英和旁邊的村民死死抱住她,任她踢打哭喊也不松手。“小豆子!小豆子!聽話!好孩子,聽嬸嬸說!”秀英的聲音嘶啞,緊緊箍住她,“你奶奶走了!她走得安安靜靜!她最疼你!你肯定希望她平平靜靜、舒舒服服地走,對不對?我們不能這樣吵著她!不能!你要好好的!你要讓她走得安心!你要證明給她看!你能好好的!聽見沒!小豆子!”
小豆子渾身的力量仿佛瞬間被抽干了,停止了掙扎。她癱軟在秀英懷里,巨大的悲傷像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過了許久,她才掙脫懷抱,默默地、一步一步挪到棺材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無聲的淚水洶涌而出,浸濕了冰冷的地面。
三天后的早晨,天還黑沉沉的,送葬的隊伍已經出發了,蜿蜒的山路上,點點火把和手電的光亮連成一條沉默的長龍,在夜色里緩緩移動,幾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來了,腳步沉重,她們只想送這位一生勤勞、與人為善的桂蘭嫂最后一程。小豆子像被抽走了魂兒,在隊伍前面任由秀英嬸牽著她走完全程。姑姑、大伯和大伯媽,始終刻意避著她走,眼神躲閃,仿佛她身上帶著什么晦氣。
喧囂散盡,人群離去。小豆子怔怔地立在空曠死寂的庭院中央,無聲的眼淚從眼角滑落,忽然一陣微風從她臉龐拂過,恍惚間,她仿佛看見奶奶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安詳地坐在梨樹下的那張舊竹椅上,閉著眼睛,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疲憊而滿足的笑意,就像過去的無數個清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