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山間的霧氣在朝陽下泛著金色的光暈。葉曦瑤早早地等在走廊上，腳尖不安地點著木質地板。對面的“松“字房遲遲沒有動靜，連一貫準時的晨間飲茶聲都聽不見。

“姐？“她輕輕叩門，指節在門板上敲出細碎的節奏。

門內傳來衣物摩擦的窸窣聲，接著是杯盞輕碰的脆響。紙門拉開一道縫隙，葉爾安已經換好了外出的藏青色和服，發髻卻松散得不像平日那樣一絲不茍。晨光透過門縫，照見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和泛著不正常潮紅的臉頰。

“給我五分鐘。“她的聲音比平時低啞，說完就要關門。

葉曦瑤伸手抵住門板：“你發燒了？“指尖觸到姐姐的手背，燙得嚇人。

葉爾安皺眉抽回手，領口隨著動作微微敞開，露出鎖骨處未消的紅疹：“只是晨起有些熱。“

走廊盡頭傳來服務生推著早餐車的聲響。葉曦瑤趁機擠進房間，被撲面而來的藥香嗆得打了個噴嚏——矮幾上散落著拆開的藥包，青瓷杯里的藥茶還冒著熱氣，旁邊是半片吃剩的退燒藥。

“今天就在旅館休息。“葉曦瑤蹲下來收拾藥包，發現標簽上都是抗組胺類藥物，“過敏還沒好，又著涼了是不是？昨晚泡溫泉后頭發沒吹干就...“

“十點的特展。“葉爾安打斷她，從行李中取出白瓷小瓶，倒出兩粒藥丸含在舌下，“只開放三天。“

陽光透過和紙窗照進來，能看見空氣中漂浮的微塵。葉爾安在光柱中轉身取發簪時，藏青色和服下擺晃出一片虛影，像是體力不支的蝴蝶。她試圖挽發的指尖微微發抖，珍珠發簪第三次從指間滑落。

葉曦瑤默默拾起發簪，站到姐姐身后。鏡中映出兩人交疊的身影，她小心梳理著那些失去光澤的銀發，觸手卻摸到一層細密的冷汗。

“至少要吃點東西。“她將發簪穩穩插進發髻，“我去拿早餐。“

庭院里的楓樹沙沙作響。當葉曦瑤端著餐盤回來時，看見姐姐靠在窗邊閉目養神，手里還攥著美術館的宣傳頁。晨風掀起她的袖口，露出的手腕上依稀可見昨夜輸液留下的膠布痕跡。

“先喝粥。“葉曦瑤放下餐盤，揭開碗蓋。山藥粥上撒著細碎的梅干粉，是旅館特意為病號準備的養胃餐。

葉爾安睜開眼，睫毛在陽光下幾乎透明。她接過瓷勺，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第一口粥咽下去時，喉結明顯滾動了兩下，像是在忍受某種不適。

“其實我可以自己去...“葉曦瑤話說到一半，被姐姐突然抬起的眼神制止。

“答應過的。“葉爾安放下勺子，從袖中取出手帕按了按嘴角。她站起來時不著痕跡地扶了下矮幾，藏青色和服的腰帶在晨光中晃出一道虛影，“走吧，叫車到了。“

走廊的木地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葉曦瑤跟在后面，看著姐姐挺得筆直的背影——像是一柄入鞘的刀，明明已經滿身裂痕，卻仍固執地維持著鋒利的假象。陽光透過廊下的風鈴，在她身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那些藏青色的布料下，不知道還藏著多少未消的紅疹與高熱。

庭院里，晨露未干的石徑上，兩串腳印一深一淺地延伸向大門。較淺的那串時不時停頓，像是主人在等待后面的人跟上，又像是在積蓄繼續前行的力氣。

美術館坐落在半山腰，純白的建筑在晨光中像一塊剔透的水晶。葉爾安下車時腳步虛浮了一下，但很快穩住身形。她整理了下衣領，將宣傳冊遞給工作人員，聲音輕卻清晰：“兩位，浮世繪特展。“

展廳內光線幽暗，只有展柜里的燈光打在古老的畫作上。葉爾安走得很慢，在每幅畫前駐足的時間卻格外長。葉曦瑤注意到她看畫時總是不自覺地微微前傾，像是要把每一筆線條都刻進記憶里。

“這是葛飾北齋晚年的作品。“葉爾安在一幅海浪圖前停下，聲音很輕，“他畫這幅時已經七十多歲了，眼睛幾乎看不見。“

葉曦瑤轉頭，發現姐姐說這話時嘴角帶著極淡的笑意，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血色。藏青色和服在幽暗的展廳里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只有袖口銀線繡的波紋偶爾反射微光。

走到展廳中央時，葉爾安突然停下，手指輕輕扶住展柜邊緣。葉曦瑤這才發現她額頭上覆著一層細密的汗珠，在射燈下閃著微光。

“休息一下？“她小聲提議。

葉爾安搖搖頭，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粒藥丸含在舌下。繼續往前走時，她的腳步明顯放慢了，卻仍然堅持為葉曦瑤講解每一幅畫的技法與故事。

“你看這幅。“她停在一幅美人圖前，聲音比平時柔和，“畫中人的發髻上插著橘花發簪。“

葉曦瑤湊近看，果然發現畫中美人云鬢間點綴著幾朵白色小花。她突然想起什么，轉頭看向姐姐——葉爾安正專注地望著畫作，睫毛在燈光下投下細長的陰影，蒼白的面容與畫中人有幾分奇妙的相似。

最后一個展廳展出的是現代藝術家以浮世繪為靈感創作的新作。葉爾安在一幅巨大的投影作品前駐足良久——傳統海浪圖案被解構成流動的光影，不斷變幻重組。投影的光映在她臉上，忽明忽暗，讓人看不清表情。

“累了嗎？“葉曦瑤輕聲問。

葉爾安微微搖頭，卻在不經意間靠上了妹妹的肩膀。她的體溫透過層層衣物傳來，依然高得嚇人。“再等一下。“她說，眼睛仍盯著那變幻的光影，“就快結束了。“

當她們終于走出美術館時，正午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葉爾安站在臺階上，微微瞇起眼睛。山風拂過，掀起她藏青色和服的下擺，露出內襯上若隱若現的橘貓暗紋——和葉曦瑤藥草包上繡的一模一樣。

“值得嗎？“葉曦瑤突然問，“明明這么難受還要來。“

葉爾安沒有立即回答。她望向遠處起伏的山巒，陽光為她蒼白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有些東西，“她最終說道，“錯過了就不會再有了。“

回程的出租車上，葉爾安終于支撐不住，頭輕輕靠在了窗玻璃上。葉曦瑤小心地將她的發髻解開，讓長發如瀑布般垂下。藏青色和服下的身軀單薄得驚人，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像是風中搖曳的竹枝。

當車駛過一片楓林時，斑駁的光影掠過葉爾安熟睡的臉。葉曦瑤輕輕握住姐姐的手，發現即使在睡夢中，那纖細的手指仍緊緊攥著美術館的門票——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