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兩人醒來……
昨夜的坦白還讓人有些不適應,但變化不大,只是多了點距離感。
天神祭的人潮如一條發光的河,載著葉曦瑤和姐姐葉爾安向前流淌。二十年前那場水邊的記憶如同被精準切除的片段,唯獨遺失了那年夏天在日本的驚魂一幕,其他過往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直到昨夜,姐姐才將那沉埋多年的往事傾吐而出:妹妹曾在異國的水邊瀕死,而葉爾安則用二十年光陰默默學醫、習泳,只為在約定的櫻花季,用溫柔的手將妹妹從這段記憶的深海里打撈出來。
喧囂的祭典之聲撞入耳膜,章魚燒的焦香纏繞在鼻尖。葉曦瑤駐足于撈金魚的攤前,木盆里紅白相間的魚影倏忽游動,漾起細碎波紋。莫名心口一窒,恍惚間仿佛有冰冷的水從四面八方涌來,無聲淹沒她的口鼻,耳邊嗡鳴中,似乎聽見遙遠又模糊的呼喚:“曦瑤——曦瑤!”她下意識抓緊了姐姐的手腕,指尖冰冷,像抓住一根浮木。這突如其來的恐慌感陌生又突兀,與她清晰完整的其他記憶格格不入。
姐姐葉爾安輕輕回握,她的手心溫熱而有力。“怎么了?”她聲音極低,目光里滿含擔憂。
葉曦瑤搖搖頭,試圖驅散這沒來由的寒意,只道是祭典喧囂帶來的恍惚。姐姐卻立刻帶她離開了金魚攤,融入流光溢彩的人潮。葉爾安并未多言,只是臂彎微微用力,將妹妹與那冰冷記憶的余波隔開,仿佛二十年來早已習慣如此無聲的守護。
流光溢彩的燈籠映照下,姐姐側臉輪廓溫潤。葉爾安忽然指向前方:“看,河燈。”姐妹倆一同擠到河岸,無數點著燭火的紙船正順流而下,宛如星辰沉落。水光瀲滟,幽暗處搖曳著燭火的微光,葉曦瑤凝望著那些隨波逐流的光點,恍惚間竟仿佛看見一片冰冷水底深處搖曳著的微光,那景象如此陌生卻又帶著詭異的熟悉感,似乎是她從未儲存于腦海、卻又在潛意識里翻騰的碎片。她下意識地攥緊姐姐的衣袖,仿佛又一次被無形的力量拖拽向那個冰冷無聲的深淵。姐姐輕輕擁住她的肩,聲音像一葉扁舟,穩穩渡她靠岸:“別怕,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那場水邊劫難被時光和她自己的大腦合力封存,而姐姐卻用了二十年光陰,將每一個離家準備的日子都默默熔鑄成這趟旅程的磚石。此刻她在葉曦瑤身邊,這存在本身,便已是妹妹那段記憶斷層歲月里最堅固的堤岸。
驟然間,“咻——砰!”夜空中炸開第一朵巨大的煙花,金紅交錯的流火瀑布般傾瀉而下。人群的驚嘆聲浪沖天而起,姐姐仰著頭,煙火的光在她眼中明明滅滅。就在這璀璨與黑暗的交替瞬間,一道異常明亮的白光撕裂夜幕,驟然映亮葉爾安上揚的側臉——那光刺破葉曦瑤記憶的冰層,二十年前混沌水底,那束穿透渾濁、指引她最后意識的光,與此刻的煙火之光剎那重疊!
“姐……!”葉曦瑤失聲驚呼,仿佛被無形的巨力攫住,目光死死釘在姐姐被強光照亮的手腕內側——那里,一個米粒大小的黑痣赫然顯現!這圖案像一把鑰匙,瞬間捅開了記憶深處那扇緊鎖的門!正是她沉入水底前最后看見的圖案,是冰冷絕望中唯一烙入眼底的印記!
原來那并非幻覺中的光斑,而是姐姐當年奮力伸向她的,帶著黑痣的手!
記憶的閘門被這標記轟然撞開。冰冷刺骨的絕望、沉入黑暗的窒息、指尖徒勞的抓握……以及,那枚始終在幽暗水波之上不肯消失的印記!二十年封存的、關于那個夏天的記憶碎片瞬間涌入葉曦瑤的腦海,填補了那塊突兀的空白。原來這枚櫻痕早已在潛意識里埋下救贖的線索——原來當年姐姐的手,曾那樣近又那樣絕望地探入水中。
“是你……”葉曦瑤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遏制,決堤般洶涌而出。她猛地撲進姐姐懷里,雙臂緊緊環住葉爾安,像個迷途多年終于歸家的孩子,哽咽著反復低語,“是你……原來是你……我……我想起來了……”
姐姐的身體微微僵住,隨即,她慢慢的回抱住妹妹,下巴輕輕抵著葉曦瑤的發頂。隔著薄薄的和服,葉曦瑤清晰感受到姐姐胸腔里同樣劇烈的心跳。煙花依舊在頭頂隆隆綻放,將世界映照得亮如白晝又轉瞬墜入幽暗。人聲鼎沸的祭典仿佛被無形的潮水推遠,只剩下姐妹相擁的方寸之地,如同風暴中心奇異的寧靜孤島。
二十年前水邊那場被遺忘的噩夢碎片,終于被姐姐手腕上這枚黑痣溫柔縫合——原來時光并非一味消磨,有些印記在靈魂深處始終如燈,只為照亮歸途。當下一朵煙花呼嘯著沖向墨藍天幕,葉爾安的手輕輕撫過妹妹的背脊,那無聲的拍打,便是命運最終交還給葉曦瑤的、關于那個夏天的、最溫柔的回響。
她們立于人潮洶涌的岸邊,周遭的喧囂仿佛隔著一層水膜。煙花明滅的光影中,姐姐腕間那枚黑痣如一枚古老的護身符——它穿越二十年的遺忘之海,最終浮出水面,成為照亮彼此歸途的、永不沉沒的航標。
直到此刻,那如薄霧般的距離感被徹底打破,消散于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