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蕭府的馬車已停在垂花門外。蕭承煜站在階前,玄色官服襯得眉目愈發清峻,見蕭念扒著門框探頭,便彎腰將他抱上膝頭:“小先生今日可是要去監工?”
蕭念攥著他衣袖的手頓了頓,發頂翹起的呆毛在晨風中晃了晃:“阿爹又取笑我。”他低頭扯了扯藕荷色衫裙的袖口——這是蘇挽棠今早特意給他換的,“阿娘說,去萬福寺要穿素凈些,才襯得心誠。”
“阿娘說得是。”蕭承煜替他系好頸間的銀鎖,鎖片上“長命百歲”四個字被磨得發亮,“當年在破廟抱你回來,我就想,若能平平安安長大,比什么都強。”
蘇挽棠捧著青瓷茶盞從后堂出來,聽見這話時指尖微頓。茶盞里的碧螺春浮起白毫,映著她眼底的溫柔:“快些用些茶點,春桃說車轱轆裹了棉布,路上不顛。”
三人坐進馬車時,蕭念忽然指著車窗外喊:“阿娘你看!”墻根下那叢首案紅開得正好,花瓣上還凝著露珠,像撒了把碎珊瑚。他想起昨夜父親說的話,歪頭問:“阿爹,萬福寺的首案紅是不是比咱們院里的更紅?”
“等會兒到了,你親自數。”蕭承煜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目光落在車簾外飄起的青布衫角——王氏今早天未亮便來敲偏門,說要跟著去寺里還愿,“老人家可說了緣由?”
蘇挽棠接過春桃遞來的帕子,輕輕擦了擦蕭念嘴角的桂花糖漬:“她說當年王妃娘娘墜河前,曾求簽問過菩薩。簽文說‘因果輪回,自有善果’,她記了二十年,總想著要是能見著當年的小公子,定要替他多燒柱香。”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車輪聲里混著蕭念的哼歌。他抱著懷里的泥人王小滿,忽然想起什么:“阿爹,昨日王小滿說,他阿爹升了參將,要在府里辦流水席。我要不要帶塊糖蒸酥酪去?”
“自然要。”蕭承煜笑著應下,指節叩了叩他膝頭的《論語》,“不過先把‘學而時習之’背熟了,不然先生該考你。”
萬福寺的紅墻在晨霧中若隱若現時,山門前的老槐樹上已掛了串紅綢。蕭承煜抱著蕭念下馬,見知客僧早已候在階下,雙手合十道:“蕭大人,夫人,可算把您們盼來了。”
“有勞師父。”蘇挽棠將準備好的香燭遞過去,目光卻被檐角銅鈴吸引——風過處,鈴舌撞出清脆聲響,像極了那年冬夜,她在破廟外聽見的那串鈴聲。
“夫人可是想起什么?”蕭承煜留意到她的停頓。
蘇挽棠搖頭,指尖輕輕撫過廊下的木雕:“當年在此許愿時,心里只有惶恐。如今再站在這里,倒覺得這檐角的風鈴,倒比那時響得暖了。”
三人沿著青石階往上,王氏跟在最后,腰彎得幾乎要貼到地面。她盯著蕭念腳邊的泥人,喉結動了動,終究沒敢上前——這孩子生得太討喜,眼尾微微上挑,笑起來時左邊有個酒窩,像極了當年王妃懷里那個裹著藍布的襁褓。
“到了。”蕭承煜站在觀音殿前,殿內飄來沉水香的味道。他松開蕭念的手,看著兒子踮著腳去夠供桌上的長明燈,“念兒,自己去點香。”
蕭念踮著腳尖,指尖剛碰到香灰,忽聽身后有人輕聲道:“小公子,讓老奴來。”
回頭望去,是王氏不知何時跟了進來,手里捧著個黃銅香爐。她顫巍巍跪下來,將三柱香插入爐中,火星噼啪作響間,忽然泣不成聲:“王妃娘娘,您看...您看小公子好好的,您當年求的菩薩,到底聽見了...”
“老人家。”蕭承煜按住她顫抖的肩膀,“王妃娘娘若在天有靈,見著我們一家和順,該歡喜的。”
蘇挽棠望著王氏佝僂的背影,心頭泛起酸意。她想起昨夜整理福王案卷宗時,見過福王妃的畫像——丹鳳眼,柳葉眉,與蕭念的輪廓確有幾分相似。可更讓她觸動的,是王氏方才點香時,蕭念悄悄把自己的糖蒸酥酪塞進了她手里。
“阿娘,王奶奶肯定餓了。”蕭念仰起臉,鼻尖還沾著香灰,“我早上多要了兩塊,她吃甜的,比我還喜歡。”
王氏捧著酥酪的手直抖,抬頭時正撞進蕭承煜的目光。那目光沉穩如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度:“老人家受累了,去偏殿歇會兒,廚房備了素齋。”
王氏走后,蕭承煜替蕭念擦去臉上的灰,忽然說:“方才王氏說,王妃娘娘墜河前,懷里除了襁褓,還有塊玉牌。”
“玉牌?”蘇挽棠想起蕭念脖頸上那塊刻著“念慈”的羊脂玉,“莫不是...”
“嗯。”蕭承煜點頭,“王氏說,玉牌是福王妃生母傳下的,刻著‘念’字。當年她塞給王氏時,說‘若孩子還在,定要讓他知道,親娘盼他平安’。后來王氏被打發去莊子,玉牌便隨著襁褓一起沉了河。”
蕭念正趴在供桌前數長明燈的燈芯,聞言歪頭問:“阿爹,我親娘是誰?”
蘇挽棠心尖一緊,剛要開口,蕭承煜已蹲下來,與他對視:“親娘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她很愛你,只是...她遇到了壞人,沒能陪你長大。”
“那她會怪我嗎?”蕭念的小眉頭皺成小括號,“我昨天還摔碎了她的泥人。”
“不會的。”蘇挽棠蹲下來,替他理了理衣領,“她若知道你現在這么乖,這么懂事,定會天天在天上笑。”
殿外忽然傳來鐘磬聲,知客僧來請他們去后殿看新塑的送子觀音。蕭念蹦蹦跳跳往前跑,卻在跨門檻時被青石板絆了個踉蹌。蕭承煜眼疾手快撈住他,卻見他懷里的泥人摔在地上,泥人臉上的笑紋裂了道縫。
“阿娘,泥人壞了。”蕭念扁著嘴,眼眶泛紅。
蘇挽棠蹲下來,輕輕捧起泥人:“不礙事,阿娘帶回去找王小滿修補。你看,泥人雖然破了,可它陪著你跑了這么多路,看了這么多風景,已經很厲害了。”
蕭承煜望著這一幕,忽然想起昨日在書房與錦衣衛指揮使的對談。那人呈上一份密報,說福王當年在江南暗中收養過一個嫡子,卻在滿月時被人偷走,下落不明。密報末尾還批注:“疑與萬福寺有關。”
“阿爹,你怎么不說話?”蕭念扯了扯他的衣袖。
蕭承煜回過神,揉了揉他的發頂:“在想些事情。走吧,去吃齋飯,吃完還要去市集給你挑生辰禮。”
午后的市集熱鬧非凡,糖畫攤前圍了群孩子。蕭念扒著木桌看師傅畫龍,鼻尖沾了糖稀:“阿爹,我要畫鳳凰!”
“鳳凰有什么好的?”蕭承煜故意逗他,“要畫龍才威風。”
“才不要!”蕭念扭過頭,“阿娘說鳳凰是祥瑞,畫鳳凰能保平安。”
蘇挽棠笑著牽起他的手:“鳳凰也好,龍也好,只要你喜歡。”
買了糖畫,又去布莊挑了塊湖藍的布料——蕭念說要給春桃做件新衫子,“春桃姐姐總說她的衫子舊了,可阿娘說不能亂花錢。”
路過書鋪時,蕭承煜忽然停步:“念兒,前日先生說你要學算術,這里的《九章算術》可有意思?”
蕭念踮著腳翻書,指尖停在“雞兔同籠”那頁:“阿爹,這個我會!我昨日算過,雞和兔子關在一起,數腿就能知道多少只。”
“哦?”蕭承煜挑眉,“那阿爹考你,院里有雞和兔子共五只,腿十八只,各幾只?”
“三只雞,兩只兔子!”蕭念脫口而出,“三只雞六條腿,兩只兔子八條腿,加起來十四...不對,等下,十八只的話,應該是四只雞,一只兔子?”
蘇挽棠憋著笑:“小先生昨日背錯題了?”
“阿娘!”蕭念急得跺腳,“我、我再算一遍!”
父子倆湊在書鋪里算算術時,蘇挽棠望著他們的側影,忽然想起今早整理妝匣時翻出的舊物——那是塊染血的襁褓角,與王氏給的布包里的那塊,紋路竟能嚴絲合縫拼起來。她摸了摸發間的珍珠簪,又想起昨夜蕭承煜說的話:“不管他生父是誰,念兒是我們的兒子。”
“阿娘,你看!”蕭念舉著算術書跑過來,“我算對了!四只雞,一只兔子,剛好十八只腿!”
“真厲害。”蘇挽棠把他抱上馬車,“那生辰禮就買這個,好不好?”
蕭念抱著算術書,眼睛亮得像星子:“阿爹,阿娘,我長大了要當先生,教好多好多小孩算術!”
“好啊。”蕭承煜摸著他的頭笑,“等你當了先生,阿爹阿娘第一個來聽你講課。”
馬車駛過朱雀大街時,首案紅的落英飄進車簾。蕭念接住一片花瓣,輕輕夾進算術書里:“阿娘,這花瓣像不像泥人臉上的笑?”
“像。”蘇挽棠望著他臉上的笑,心頭一片柔軟,“比泥人還好看。”
蕭承煜將兩人的手疊在自己掌心,望著車外的街景,忽然輕聲道:“今日去萬福寺,我求了支簽。”
“可解?”蘇挽棠問。
“上上簽。”蕭承煜點頭,“簽文說‘花開并蒂,子孝孫賢,家和萬事興’。”
蘇挽棠側頭看他,陽光透過車簾落在他眼角,添了幾道細紋。她想起三年前雪夜,他撐著傘站在破廟外,傘面上的水痕暈開,像朵將開未開的花。那時她以為,這世間最珍貴的不過是一碗熱粥、一盞暖燈;如今才懂,最珍貴的,是有個人陪你從風雨里走來,把日子過成了詩。
“阿爹,阿娘,你們在說什么呀?”蕭念歪頭問。
“在說,”蕭承煜捏了捏他的臉,“我們的小先生,要快些長大。”
“我才不要快些長大!”蕭念撲進他懷里,“我要永遠這樣,吃阿娘做的藕粉桂糖糕,聽阿爹講策論,和阿娘數花瓣...”
車簾外的首案紅仍在飄落,落在青石板上,落在雕花窗欞上,也落在三個緊緊相依的人影里。風里有糖畫的甜香,有算術書的墨香,有首案紅的花香——這是歲月釀的酒,初嘗時清淺,細品時回甘,最濃的滋味,藏在每一個平凡的日常里。
而所有的秘密,所有的風雨,都在這樣的煙火氣里,化作了最溫柔的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