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無不散之宴席。
窗外的雨已經停了,但潮濕的空氣仍黏在皮膚上,像一層撕不掉的保鮮膜。黎意翻了個身,床單上昨夜留下的汗漬早已干涸,只留下幾道扭曲的褶皺,像她這一年多來走過的彎路。
“咚咚咚!“
黎意是被砸門聲驚醒的。
“再不開門我就拿鑰匙了!今天必須搬,別跟我耍賴!“房東彭叔的嗓門震得門板發顫,*伴隨著金屬鑰匙串晃動的嘩啦聲,像是給這場驅逐奏響的配樂。*
黎意猛地睜開眼,窗外刺眼的陽光告訴她——這次不是夢。
她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昨晚為了趕設計稿熬到凌晨三點,現在嘴里還泛著速溶咖啡的苦味。
她翻身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腳底沾上了不知何時掉落的泡面碎渣。胡亂抓起一件外套套上。房間里堆著泡面盒、揉皺的簡歷和幾本沒翻完的書,墻上的日歷還停留在上個月,某個面試日期被紅筆圈了又劃掉。行李箱敞著口,像張饑餓的嘴。
“彭叔,再寬限兩天行嗎?我......“她拉開門,防盜鏈還掛著,從縫隙里看見房東泛著油光的鼻尖。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寬限?這都第幾個月了?“彭叔一把將合同拍在她手里,紙張邊緣劃過掌心,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收拾東西,立刻走!“
黎意攥緊合同,指節發白。她能聞到樓道里飄來的油煙味,聽見隔壁小孩練習鋼琴的錯音,這些曾經讓她煩躁的日常聲響,此刻卻突然變得珍貴起來。
——她連最后的落腳點都沒了。
車站的電子屏閃爍著刺目的紅光。黎意把行李箱塞進大巴底部的行李艙時,拉桿突然卡住,她用力拽了兩下,指甲“啪“地折斷了一小塊。
回蘇笠的大巴上,黎意靠著車窗,劣質座椅套散發著消毒水混著汗酸的味道。
玻璃映出她瘦削的側臉,眼下掛著兩片青黑,像被人揍了兩拳。
一年前,她揣著母親給的一萬塊錢和滿腦子熱血來城里,臨行前還意氣風發地在朋友圈發了個比中指的emoji,配文“去他媽的文憑“。發誓要證明“不上學也能闖出名堂“。
結果呢?錢花光了,最后三個月全靠便利店臨期飯團度日;工作黃了,那個承諾轉正的設計公司突然倒閉,老板連夜搬空了辦公室;欠了一屁股債。最慘的時候連衛生巾都要算計著用。最后連房租都交不起,只能灰溜溜回老家。
“真是......爛透了。“她對著車窗哈了口氣,白霧在玻璃上蔓延,模糊了窗外飛馳的景色。用手指劃了個叉,又在旁邊畫了個小小的笑臉,就像哥哥以前總在她考砸的試卷上畫的那樣。
大巴在服務站停下時,黎意買了根烤腸。油脂在舌尖爆開的瞬間,她突然想起第一次來城里時,也在同一個位置買過同樣的烤腸。那時她覺得這根三塊錢的烤腸是自由的滋味,現在卻嘗出了廉價香精的苦澀。
車到站時已是傍晚。小鎮的暮色比城里來得早,路燈次第亮起,像一串發黃的珍珠。她拖著行李箱站在家門口,鐵門上的春聯已經褪色,“福“字缺了個角,在晚風里輕輕顫動。指尖懸在門鈴上,遲遲沒按下去。
——爸見到她,會是什么表情?
是像上次那樣摔杯子,還是像上上次那樣直接轉身進屋?或者更糟,像她離家那天,站在門口一言不發地抽煙,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盡頭?
門突然開了。
“小意?“父親愣在原地,手里還拎著垃圾袋。塑料袋里露出幾個啤酒罐,叮當作響。他上下打量她,眉頭漸漸擰緊,“你怎么......瘦成這樣?“
他的聲音比記憶中沙啞,像是很久沒和人說話了。
晚飯吃得沉默。
廚房的抽油煙機壞了,油煙在燈泡周圍結成黃色的光暈。父親炒菜時放多了鹽,但她還是把每粒米飯都扒得干干凈凈。
父親往她碗里夾了塊紅燒肉,肥肉部分顫巍巍的,在燈光下泛著油光。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樹的根,凸起在皺巴巴的皮膚上。黎意這才注意到——他鬢角全白了,眼角堆著的皺紋比去年更深,像用刀刻上去的。
“還走嗎?“父親問,聲音沙啞。
筷子碰到碗沿,發出清脆的“叮“的一聲。
“不知道。“她戳著米飯,“可能......先找個工作吧。“
其實她背包里還裝著城里公司的辭職信,上面“個人原因“四個字寫得力透紙背。
“鎮上的紡織廠在招工。“父親突然說,“包吃住。“
他說得很慢,像是每個字都在嘴里轉了三圈才吐出來。
黎意筷子一頓。
米粒粘在筷尖上,要甩好幾下才能掉下來。
“我不去。“她抬頭,“那種地方干十年也攢不下錢。“
她想起高中同學王麗在廠里工作的樣子——二十出頭的人,眼睛里已經沒了光。
“那你想干什么?“父親放下碗,“繼續混日子?像你哥一樣?“
陶瓷碗底在木桌上蹭出刺耳的聲響。
“別拿哥說事!“她嗓門陡然提高,“他至少敢闖,不像你,一輩子窩在這兒!“
話一出口她就聽見自己的回聲在廚房里嗡嗡作響,像一群憤怒的蜜蜂。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父親臉色瞬間灰敗,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他慢慢站起身,碗里的飯還剩大半。
有粒蔥花粘在他的衣領上,隨著呼吸輕輕抖動。
“爸......“
*她想說對不起,但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收拾桌子。“他擺擺手往屋里走,背影佝僂得像座垮掉的山。
拖鞋在地板上拖出長長的嘆息。
第二天,黎意去了鎮上的橋洞。
晨霧還沒散盡,河面漂著幾片落葉,像被遺棄的小船。
這里是她和哥哥的秘密基地。小時候,黎鳴常帶她來這兒躲清靜,兩人分一根冰棍,總是她吃大頭,哥哥只咬一小口。看河水慢吞吞地流。
如今橋洞還在,水泥墻上他們用粉筆畫的歪歪扭扭的小人還在,只是被雨水沖刷得只剩模糊輪廓。哥哥卻消失了五年。
手機鈴聲突兀響起。
是一首過時的流行歌,前男友設置的鈴聲,她一直懶得換。
“媽?“她接通電話,熱風撲在臉上,黏膩得像回憶。
電話那頭傳來麻將碰撞的清脆聲響。
“你回來怎么不告訴我?我去接你啊!“母親的聲音帶著嗔怪。
背景音里有人喊“碰“,母親匆匆應了一聲。
“想給爸個驚喜嘛。“她故作輕松,“他挺高興的。“
指甲無意識地摳著橋洞墻上的裂縫,石灰粉簌簌落下。
電話那頭沉默兩秒。
“你從小就會撒謊。“母親嘆氣,“你爸什么樣,我比你清楚。“
這句話里藏著太多她讀不懂的情緒。
黎意攥緊手機殼。
塑料邊緣硌得掌心生疼。
“媽......“她突然問,“哥聯系過你嗎?“
河對岸有小孩在放風箏,線斷了,彩色紙鳶歪歪斜斜栽進稻田。
一陣漫長的寂靜。
她能聽見母親點燃打火機的聲音,然后是深深的吸氣聲。
“他恨我們。“母親輕聲說,“當年的事,過不去的。“
煙灰缸被推遠的摩擦聲。
記憶像老電影般閃回——
那年黎意五歲。
哥哥黎鳴十八,剛高考完。某天他突然帶她去游樂園,玩了所有“爸媽不讓玩“的項目。過山車俯沖時她嚇得大哭,哥哥卻笑得像個瘋子。晚上還打了電玩,吃了三個冰淇淋。
第三個冰淇淋化在手上,黏得像是永遠洗不干凈。
“哥哥,我們不回家嗎?“她揉著眼睛問。
黎鳴沒回答,帶她去了女朋友家過夜。
那個姐姐有甜甜的香水味,但抱她的動作很僵硬。
第二天回家時,屋里一片狼藉——電視砸了,玻璃桌碎了,父母在爭吵。
她撿起地上全家福的碎片,相框里的四個人都在笑。
“離婚可以,但意意必須跟我!“父親吼著。
“你養得起嗎?“母親冷笑,“你連自己都管不好!“
黎鳴突然摔了杯子:“你們問過她嗎?!“
玻璃碴劃過她的腳踝,留下一道細小的血痕,很多年后才消退。
玻璃碴飛濺,黎意嚇得大哭。
后來呢?
后來媽媽拖著行李箱走了,滾輪碾過門檻時卡了一下;哥哥高中畢業就去了外地,臨走前塞給她一個mp3,里面全是周杰倫的歌;
再沒回來。
*只有父親留在原地,像棵被雷劈過卻不肯倒下的樹。
“黎意!“
一聲喊叫將她拉回現實。橋洞那頭站著個穿工裝褲的男人,褲腿上沾著機油漬,右手小指缺了一截——那是他十六歲在修車廠打工時出的意外。手里晃著鑰匙串。
陽光從他背后照過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是黎鳴。
他曬黑了,下巴冒著青茬,但眼睛依然亮得像小時候給她偷糖時那樣。
左眉骨上多了一道疤,像條僵硬的蜈蚣。
“發什么呆?“他走過來,彈了下她額頭,“走,帶你租房子去。“
他身上有煙草和機油混合的味道,熟悉又陌生。
新租房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床墊薄得能數清里面的彈簧。廁所得去樓道盡頭。
走廊燈壞了,黑暗中有老鼠窸窸窣窣的動靜。
“先將就住。“黎鳴幫她鋪床單,動作笨拙,床單皺得像老人的臉。*“爸那邊......你別怪他。“
他說話時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沒吭聲,把母親給的錢轉了一半給他。
手機屏幕裂了道縫,指紋解鎖總是不靈敏。
“什么意思?“他皺眉。
“房租。“她咧嘴笑,“我現在可是社會人了。“
笑得太用力,眼角擠出兩滴淚。
黎鳴盯著她看了會兒,突然揉亂她頭發:“臭丫頭。“
這個動作讓他們同時想起十年前,那時她的頭發能扎成兩個小揪揪,現在只夠勉強扎個馬尾。
深夜,黎意趴在窗邊抽煙。
劣質香煙嗆得她直咳嗽,但比城里二十塊一包的更讓人安心。
手機亮起——是前男友的消息:【對不起,我家真有事。】
上周他說要幫她搬家,結果當天失聯。現在這條消息和當初求復合時說的話一模一樣,連標點都不差。
她嗤笑一聲,煙灰落在手機屏幕上,像一個小小的墳包。拉黑刪除。
煙灰缸里堆滿煙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