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青石階上,立著一個素衣婦人。
她鬢角已見霜色,眉眼卻仍如畫中淡墨勾勒,聽見腳步聲,她緩緩轉身。
夏志遠猛地停住腳步,胸口劇烈起伏,半晌才啞著嗓子喚了一聲...
“你是蓉錦...?”
婦人抬眸,眼底似有淚光閃動,卻只是微微一笑:“志遠哥,好久不見。”
嘖嘖,這一幕被躲在不遠處的紙鳶和丫鬟春桃盡收眼底。
紙鳶故作高深,小手反復摩挲下巴,仿佛那里有隱形的胡子,
“我就說嘛,爹爹這么反常...”
“小姐,我們這樣聽墻根是不對的”春桃伸長著脖子,不光想看清楚,還想聽的更清楚。
“這件事千萬不能鬧大,春桃...”小紙鳶小胖手指一勾,春桃立刻心領神會,附耳過來。
“告訴我娘,爹爹這回把自己捐出去啦,還有...”
由于嘴巴靠的太近,吹的春桃耳朵癢癢的,一個勁的躲閃,見小紙鳶一臉嚴肅,春桃只好硬挺著聽完下半句。
“讓李嬸把紅燒肉燜上,記得,要三瘦七肥”
春桃那被勾起的好奇心瞬間被滅了個干凈,她依依不舍的起身,好似錯過了什么有意思的話本。
“快,我們進里面好好敘敘舊”
婦人和一旁的少年被請進大廳,紙鳶也提起裙擺,輕手輕腳的跟了上去。
這扇紅木門年歲久了,門軸有些歪斜,恰好留出一道一指寬的縫隙。太適合偷看了,紙鳶一陣竊喜!
屋內,夏員外與程蓉錦對坐,中間隔著一盞清茶,程蓉錦指尖輕撫杯沿。
夏員外卻已激動的老淚縱橫“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原來,夏員外與程蓉錦淵源頗深,與她的夫婿霍修遠也是交情甚篤。
程家遭難后,他一直暗中尋找程蓉錦的下落。這次賑災,也有尋找故人之意。
他忽然站起身看向瘦弱的安兒,“當時聽說你已有了身孕,這是...修遠兄的孩子?”
“長期的食不裹腹,安兒明明已經十歲,看著卻還像個八歲孩童”
程蓉錦滿是心疼,終是淚如雨下,幾年來的苦難、委屈、絕望,在這一刻決堤而出。她緊緊抱住安兒,哭得不能自已。
紙鳶看的認真,突然身后有只手壓在了她的肩上,這壓迫感?紙鳶已猜出是何人,回頭諂媚一笑,正對上夏夫人冷若冰霜的臉,沉著的心終于可以死了,她給紙鳶一個眼神,示意她離開。紙鳶心領神會,做樣子的準備起身。
“蓉錦,你們受苦了……”
夏志遠喉頭滾動,千言萬語哽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句。
“從今往后,你們母子就住在這里!”
還沒等蓉錦回答,門外夏夫人一襲綠衣委地,云鬢上斜插一支金鳳簪,耳墜明珠走了進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可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老爺,來貴客怎么不早說?”
夏夫人嬌嗔的攥緊小拳拳,錘向夏員外的胸口,夏員外被砸的后退好幾步。
程蓉錦起身行禮,夏夫人趕忙上前伸手虛扶。
“原來是程姐姐,您別來無恙啊”
夏員外不合時宜的上前說道“這些年蓉錦可受了不少苦”。
夏夫人突然咳嗽起來,眼神死死的盯著夏志遠。他只覺后脊一陣發涼,死嘴再不敢輕易張開。
“這個少年是?”
程蓉錦輕輕推了推身旁的安兒,溫聲道:“去,給夏夫人見禮。“
安兒小小年紀,卻已舉止端方。他上前一步,雙手交疊,長揖及地,聲音清朗如溪水擊石。
“晚輩霍弈安,見過夫人。愿夫人福壽康寧,松柏長青。“
夏夫人原本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這孩子行的竟是標準的“士子禮“,措辭文雅,儀態從容,哪里像是落魄人家的孩子?
她面上不顯,只含笑虛扶:“好伶俐的孩子,可曾開蒙了?“
安兒尚未答話,程蓉錦已微微一笑:“略識得幾個字罷了。《千字文》《論語》粗粗讀過,近來在學《詩經》。
她頓了頓,想必志遠哥也有子嗣了吧?不知...”
“愛女八歲了,名叫紙鳶”夏志遠上前如實回答,又匆匆退下!
夏夫人忽然想起自家那個只知纏著廚娘要蜜餞的丫頭,胸口頓時像堵了團棉花。
她深吸一口氣,像做出什么重要決定,手帕掩住那一絲假笑。
“我那女兒,雖然年紀小,卻知書達禮,平日里癡迷讀書,天天嚷著看《女訓》,姐姐,您不知道呢?我倒希望她活潑開朗些”
門外的紙鳶雖聽的真切,卻泛起了嘀咕,娘親說的是誰呢?她寧可相信自己有個不曾謀面的姐姐,也不敢相信她口中之人是自己。
不行,我得再聽的清楚些才好,紙鳶調整姿勢,許是蹲的久了,腿麻了,身子突然失控的向前探去,門被撞開了,紙鳶呈跪拜式現于眾人面前。
屋里很是安靜,一絲咬牙切齒的聲音飄在空中,大有不把后槽牙咬碎不罷休的勢頭。
“鳶兒,來的正好,這是你...程姨姨”
夏員外試圖緩和下尷尬的局面,紙鳶抬起頭,順勢磕了個頭“程姨姨”,然后盡可能的把頭埋得很低很低!
“不用行此大禮,安兒,快去把妹妹扶起來”
紙鳶只看到那雙鞋越靠越近,最后在自己面前停下了。
她好奇的抬眼偷瞄著,那一瞬間,紙鳶仿佛看見畫本里的謫仙活了。
他的眼睛像是浸在清水里的墨玉,清凌凌的,卻又帶著幾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沉靜。
不等對方開口“我、我是夏紙鳶!”
她聲音不自覺地提高,“就是那個...那個會飛的紙鳶!”
安兒微微一怔,忽然笑了。左邊臉頰露出個淺淺的酒窩,虎牙尖尖的,一下子就把那點清冷氣質沖淡了。
“我知道”安兒伸出手。
哇!好修長的手指!紙鳶忙把臟兮兮團呼呼的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禮貌的遞了上去,兩人手心相握,
怎么形容哩?二者搭配,紙鳶怎么看都覺得更像是鳳爪和豬蹄!
“哥哥笑起來真好看,比廚房新蒸的桂花糕還要甜”
紙鳶美滋滋的說著。
那只清瘦的手用了用力,紙鳶紋絲未動,少年又上了一只手想要拽起她,紙鳶這才意識到體重的懸殊。
自己也偷偷發力,上身剛提起,一個不穩,不光屁股回到原地,少年也被這股勁道帶動下,整個人直直的沖向紙鳶身后的門柱上
“duang”
安兒身子一癱,暈了過去。
一時氣氛凝滯
“快來人”
“我的安兒”
大家亂作一團,這個時間家丁們都在府門外做賑災最后的收尾工作,他們只能自己把安兒攙扶起來。
紙鳶哼哧哼哧站起身來
“剩下的交給我吧”!
“哎呀,你就別跟著添亂了”夏夫人額頭青筋直蹦
紙鳶置若罔聞,彎下腰,眾目睽睽下,居然把安兒扛了起來,而且毫不費力...
紙鳶一只腳剛踏過門檻,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的轉過身“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duang”
一聲脆響,剛漸清醒的安兒,后腦勺被重重的撞到了門上,徹底昏迷了過去。
“別攔她,讓她走”夏員外悲壯的一揮手。
“老爺,你信她?”
“我只知道別再刺激她了,不然安兒傷的更重”
夏員外愁的直拍大腿。程蓉錦和夏夫人則不放心的趕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