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兒躺在客房的床榻上,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
大夫剛走,藥碗擱在床頭案幾上,褐色的藥汁映著窗外漏進來的天光,微微晃動著。
他本就清瘦,如今病中更顯單薄。
“吱呀”一聲輕響,紙鳶提著裙擺貓著腰進來,腮幫子鼓鼓的,鬼鬼祟祟地捧著個油紙包。
“弈安哥哥?”她小聲喚道,踮著腳走到床前。
安兒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那雙總是清亮的眼睛此刻蒙著一層疲憊,卻在看到紙鳶時微微彎了彎:“...紙鳶妹妹。”
紙鳶左右張望了一下,飛快地從油紙包里捏出一塊紅燒肉。那肉燉得酥爛,醬色的湯汁順著她的指尖往下淌。
“快吃!”她湊到安兒耳邊,聲音壓得極低,“我特意讓廚房李嬸做的,可香了!”
安兒虛弱地搖頭:“大夫說...要清淡...”
紙鳶大腦飛快運轉著,拿起一塊紅燒肉,小嘴吧唧咬去了上面的肥肉,滿足的搖頭晃腦,然后把剩下的瘦肉塞進安兒嘴里。
“哥哥,這下清淡了”
安兒躲閃不及,肉已入口。
“...好吃嗎?“她小聲問,眼睛亮晶晶的。
安兒慢慢咀嚼著,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血色。他點點頭,輕聲道:“嗯,很香。”
紙鳶吮了吮手指“哥哥,剛才在大廳...”
“沒事,我都忘了”安兒輕笑,沒想到這個小家伙心事還挺重呢?
豈料紙鳶卻嘟囔著嘴不樂意了。
“救命之恩,哥哥怎能忘?”
???
“我救了哥哥”紙鳶一字一頓,想要喚醒其記憶。
安兒輕挑眉頭,牽扯一下,紅腫的額頭就開始一陣陣的疼,“你確定?”
“哥哥不用覺得難為情,這樣吧,你只要答應為我做一件事,只要我提,你就不可以拒絕的那種,好不好嘛?”
紙鳶拉著安兒的手,搖來搖去,奕安只覺得頭昏腦漲,再晃下去,自己就要散架了,細想一個小孩子能有什么非分的要求?索性答應下來!圖個消停!
目的達成,紙鳶頓時笑開了花,又捏起一塊肉:“張嘴...啊”
“小姐!”門外春桃壓低聲音“夫人往這邊來了!”
紙鳶嚇得手一抖,紅燒肉掉在了被子上,留下一塊油漬。她慌亂地用手抹,結果越擦越臟。
“完了完了...”她急得團團轉,忙把油紙包塞在安兒的枕頭下。
“哥哥,我明日再來看你,你千萬別跟娘說我來過...你記得喝藥啊”
她聲音愈發急促,打開門,探出頭四處張望著,確保安全后,一溜煙的跑了!
安兒看著她這通操作,忍不住輕笑出聲,結果牽動了虛弱的身體,又咳嗽起來。
此時肉的香氣混合著藥味,在房間里幽幽地飄散。
他輕輕嘆了口氣,端起藥碗,卻不知為何,覺得這苦澀的藥,似乎也沒那么難以下咽了。
此時的夏夫人和程蓉錦輕輕推開房門時,看見安兒正靠在床頭。
“安兒醒了?”程蓉錦快步上前,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還疼嗎?”
“已經沒事了”
夏夫人將食盒放在案幾上,揭開蓋子,熱騰騰的米粥香氣立刻彌漫開來。
“那丫頭被關在房里抄《女誡》,看她還敢不敢?”
安兒突然嗆了一下,拳頭抵在唇邊輕咳,卻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安兒笑什么?”夏夫人突然瞇起眼睛。
安兒立刻垂眸,長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只是...想起紙鳶妹妹背《女誡》的樣子,定是很有趣。”
程蓉錦正在盛粥的手頓了頓,她兒子說謊時,左耳尖總會微微發紅。
夏夫人朝空氣中嗅了嗅,狐疑的看著四周,循著味道一步步來到床邊。
安兒察覺不對,慌忙用袖子遮擋被子。夏夫人突然臉色一變,心里已明白了大概。
“奕安你且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
她風風火火的沖出去,還順走了一旁的雞毛撣子!
母子倆面面相覷,安兒回過頭目光掃到了枕頭下漏出一半的油紙包,頓時慌了神。
“娘,快跟上去看看,紙鳶妹妹是好心給我送吃食,莫要怪罪才行”
程蓉錦也是后知后覺,放下粥碗追了出去。
程蓉錦追著夏夫人穿過回廊,卻在一個岔路口跟丟了。天色漸暗,夏府樓閣重重,她順著最亮的一處光亮走去,竟到了書房外。
窗紙上映著夏志遠伏案的剪影,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像極了多年前那個苦讀的寒夜。
她猶豫片刻,輕輕叩門。
門開的一瞬,夏志遠手中的筆“啪嗒“落在紙上,墨跡暈開一片。
“蓉錦......“他喉結滾動,聲音啞得不像話。
燭火搖曳,映著兩人之間二十年的光陰。
程蓉錦望著他眼角細紋,忽然想起父親書房里,那個總坐得筆直的青衫少年。
那年冬夜,夏志遠被騙光了盤纏,蜷在程府門外。
程父見他凍得嘴唇發紫,卻還死死抱著幾本舊書,一時心軟收留了他。
“你既讀過書,不如陪小女習字。”
程父這樣說時,屏風后露出半張稚嫩的臉...十三歲的程蓉錦偷偷打量著這個落魄書生。
自此程蓉錦總給他送熱茶、添燈油,志遠以為小姐屬意于己。
三年后某個月夜,他在廊下攔住她:“待我金榜題名,必回來娶你。”
不想這一走,諸多機緣巧合下他食言了,再見時,她也已嫁為人婦。
“蓉錦,這些年我時常在想,這一切的一切都因我而起,若不是我背棄諾言,你就不會...”
夏志遠涕淚橫流,看著蓉錦平靜的樣子,更是羞愧。
“蓉錦,你恨我或是罵我一頓吧,這樣我的心還能好受一些,你別憋著”
程蓉錦幾次想要插嘴,看著夏志遠情緒激動,一時恐難平靜下來,思來想去,覺得有些話還是說開比較好。
“當日父親救下你,攀談得知你竟是夏家的后代,這才決意收留,你們夏家行善積德,聲名遠揚,他不忍其后代落得如此境地。
父親更是囑咐我們不能怠慢了你...
至于當時你求娶之事,之所以沒有拒絕,含糊答應,也是想起父親說過“寒門學子最忌分心”
自責了二十年,誤會終于解開,夏志遠局促不安的搓著手,心里雖如釋重負,這臉卻漲的通紅。
“這事弄的...”夏志遠嘿嘿一笑,剛才情緒翻涌,還未來得及擦掉的淚水,不合時宜的滑進嘴里,嗯,有點咸,更顯尷尬了。
忘了是怎樣送走程蓉錦的,夏志遠靜下心來,過去種種仍歷歷在目,
他這才重新審視了這份感情,他對蓉錦更多的是感恩,是同一屋檐下,不想分離的親情。
不過話雖如此,想想他莫名其妙責怪了自己這么年,煎熬了這么多年,還是心塞啊!
呼~好在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寬慰著自己。
窗外忽然傳來踩到枯樹枝的“咔嚓“輕響。
他轉頭,只見窗紙上映出個熟悉的小人影,發髻上的珠花歪了一半。
“進來吧!”
被識破的小紙鳶不好意思的挪步進來
“何時來的?”
“我一直在程姨姨身后”中間省去了被娘打,一路逃,偶遇程姨姨,怕她迷路,就一直跟著這一段前奏。
“你應該聽不懂大人說的這些吧!”夏志遠做著最后的掙扎。
“指的是爹爹自作多情嗎?”
不光聽到了,聽懂了,還總結的如此言簡意賅。
人生無望,人生無望啊!
“爹爹,只要你老臉還在,就算不得丟臉”
又一記暴擊。夏志遠只覺頭腦發麻,揮了揮手“出去,看見你我腦仁疼”
紙鳶蹦蹦跶跶的跑著,發髻上簪的小蝴蝶釵晃得叮當響,
“連珠釵都像是在笑我”此時極度脆弱的夏志遠心碎了一地,今晚注定是漫長的一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