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程蓉錦離開夏員外的書房,回去仍無睡意,思量再三,由丫鬟引路,輕叩了夏夫人的房門。
門開時,夏夫人披著件松垮的外衫,發間金釵已卸,眉目間少了平日的凌厲,倒顯出幾分倦色。
“程姐姐?”
她挑眉,卻側身讓出一條路。
“婉儀妹妹,有沒有興趣喝一杯?”
她聲音輕柔,揚了揚手中的食盒。
屋內燭火昏黃,程蓉錦將手中食盒放下,掀開蓋子,是兩盞溫熱的桂花釀。
“我知你不好甜”
她輕聲道,“但這酒里添了茯苓,最是安神。“
夏夫人盯著酒面漂浮的桂花瓣,忽然笑了:“姐姐深夜前來,總不會只為送酒吧?“
程蓉錦摩挲著杯沿:“我與志遠......“
“我知道。”
夏夫人打斷她,仰頭飲盡杯中酒。
“他懷中至今還收著你當年送她的手帕。見程蓉錦神色微變,她“嗤”笑一聲。
“放心,我還不至于醋勁那么大”
酒過三巡,夏夫人忽然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一道猙獰疤痕。
“大概是我六歲時,我爹被仇人追殺“
她指尖劃過傷疤,“我也沒能幸免“
程蓉錦瞳孔微縮...那傷口再偏半寸便是心脈。
“山寨里沒有女眷,一群大老爺們拿燒紅的刀給我烙傷口。”
夏夫人笑得眼眶發紅。
“我爹邊烙邊哭,說'閨女,爹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娘'。
想想在山寨的日子雖自在,但不免枯燥乏味些”
直到那一年的隆冬
她望向窗外明月:“那年志遠他赴京趕考途中遇歹人,逃跑中不慎摔傷了腿,恰巧我爹路過,
本意是準備補刀劫財,誰知那書呆子卻死死護住書箱,嘶聲道:“殺我可,毀書不可!”
“就這一句,讓我爹改了主意,把他綁回山寨教我念書...
要知道山寨里可是連本《三字經》都沒有,我整天對著一群山匪喊打喊殺.....
他的出現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
火光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仿佛重現當年景象...
鼻青臉腫的夏志遠被捆在山寨堂屋,看著兇神惡煞的土匪們和十三四歲的紅衣少女。
“教她識字!“寨主把刀插在桌上,
“教不會,老子剁了你右手!“
夏夫人學著當年父親的樣子比劃:“那呆子嚇得直哆嗦,卻還梗著脖子說'女子當讀《女誡》'于是當晚就被我吊在樹上喂蚊子。”
程蓉錦掩唇輕笑,卻見夏夫人眼中泛起水光。
“后來他教我寫的第一句話......“夏夫人蘸著酒水,在桌上工整寫下
“流蕓”
“那是我娘的名字。”
她指尖顫抖,“山寨里沒人知道怎么寫,連墳碑都是空的......”
夏志遠被扣在山寨的第三年,終于摸清了所有暗哨的位置。
那夜他割斷繩索,一口氣逃出三里地,卻在山神廟前被婉儀一柄紅纓槍攔住去路,槍尖挑著個包袱,里頭包著換洗衣物和干糧。
“跑什么??”
婉儀跳下馬來,槍桿橫在他喉間。
“我爹昨夜剛劫了官府糧車,你現在下山,是想被抓去吃牢飯?”
夏志遠看著這個十六歲的姑娘,忽然發現她發間別了支木簪,是他上月隨手雕的,拙劣得很。
“讓我去趟程府。“他攥緊包袱,“若程家小姐已另嫁他人......“
“你就死心?“婉儀冷笑,猛地別過臉去。
“三個月!逾期不歸,我親自帶人綁你回來成親。”
婉儀也是嘴硬心軟之人,她一直偷偷跟在他身后,一個文弱書生,長途跋涉,她終歸是不放心,僅一眼,只要看到她還等著他,自己便能徹底放下他。
終于歷經半月,夏志遠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地方,此時程府卻是張燈結彩,門匾上“狀元及第”的金字刺得夏志遠眼眶生疼。
他混在賀喜的人群里,看見程蓉錦鳳冠霞帔,扶著狀元霍修遠的手邁過火盆,他與修遠同為程父門生,那是與他月下論詩的少年摯友,如今已是官袍加身,意氣風發。再看自己...
婉儀找到他時,這書生醉倒在酒肆后院,懷里抱著半壇劣酒,袖口全是嘔吐物。
她蹲下來,紅纓槍挑起他下巴:“死了?”
夏志遠睜開充血的眼睛,突然抓住槍尖往自己心口戳。
“你們土匪......不是最會捅人心窩子?”
槍尖在觸及衣衫前猛地撤回。婉儀揪著他衣領拖起來。
“要死也得先跟我拜堂!”
婚后的夏志遠像變了個人。岳父劫商隊,他連夜給苦主送還財物;寨里綁肉票,他偷偷給人質塞銀兩指路。
最激烈那次,老寨主燒了抗租的佃戶屋子,夏志遠當眾掀了香案:“要當畜生你們當!“
“好!”
老寨主實在拗不過他,摔了酒碗,“從今日起,寨子歸你管!”
誰也沒想到,這書生真把土匪窩變成了商號。
他帶著山匪們伐竹造紙,借水道運往金陵;教婦孺養蠶繅絲,與官辦織造局搭上線。
當第一塊“夏記“匾額掛上山寨大門時,老寨主摸著胡子嘀咕:“這讀書人這么能折騰......”
程蓉錦走上前突然握住婉儀冰涼的手,她聲音輕柔。
“當年對志遠哥...不過是怕誤他前程的權宜之計,那帕子...只繡了一個遠字,本是想著他路上擦汗用”
夏夫人眸子一亮,又隨即暗淡下來。
“這傻子,連人家敷衍都看不出”
她笑中含淚!
“這么多年,我一直害怕聽到你的消息,看見你,就好似在提醒我搶了一樁婚,拆散了一對有情人”
“你當真以為那晚是你強綁他拜的堂?”
蓉錦意味深長的笑著,“他那執拗的性格,若真想逃...”
婉儀猛地抬頭,酒意褪了大半。
她想起那天夏志遠被推進喜堂時,雖然繃著臉,卻偷偷用袖口擦了擦舊鞋上的灰。
拜天地時,他手心燙得嚇人,卻在她差點踩到裙擺時,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原來......她突然笑出淚來
“那呆子心里是有我的......”
壓在心頭多年的巨石轟然碎裂。她不必再愧疚自己“強奪人夫“,不必再夢見程蓉錦鳳冠霞帔的哀怨的模樣。
“我可有解了你的心結?”
婉儀破涕為笑。
“程姐姐,今晚我們不醉不歸”
月光漫過窗欞,照見桌上兩盞相碰的酒盅。
倒影里,當年山寨的紅衣少女與程府閨秀,終于在這一刻真正相識。
【舊帕新痕】
成親前夕,夏志遠在庫房清點貨物,偶然中翻出那方程蓉錦的舊帕。
帕角“遠“字旁,不知何時多了歪歪扭扭的“婉“字,那字繡得實在拙劣,針腳粗疏,線頭都沒藏好,像是有人咬牙切齒地跟繡繃較勁,最后氣急敗壞地胡亂收尾。
志遠指尖輕輕撫過那凸起的線結,一時往事涌上心頭。
記起他染風寒時,這姑娘半夜翻山越嶺去挖草藥,回來時裙角被荊棘劃得稀爛,卻把藥包護在懷里。
他燒得糊涂,模糊中只感覺有人用沾了涼水的帕子一遍遍擦他滾燙的額頭,那力道重得像在刷馬。
夏志遠噗嗤笑出聲來,輕拍手帕上的灰,把其放進懷中,貼近胸口,絲帕貼著心跳的位置微微發燙。
他忽然產生了個念頭
“與她攜手一生,倒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