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暖花開!
紙鳶如往常一樣,天不亮就被拎到院子里,頭頂著《女誡》,搖搖晃晃地扎著馬步。
“站穩了,好好背!“夏夫人抱著胳膊站在廊下,手里藤條敲得石階“啪啪”響。
“娘親,您武功那么好,不如教我讀書吧!”
夏夫人柳眉倒豎,誰不知她慕婉儀能武不能文,偏偏說這話觸她眉頭,這孩子總能一句話將自己激怒。
“你給我站好了”
手里的藤條“啪”地拍在石桌上。轉身就進了屋,雕花門摔得震天響!
紙鳶老老實實扎著馬步,小腿直打顫。
頭上的書已不知掉撿了多少回?忽然,一只金斑黑鳳蝶撲棱棱掠過她鼻尖。
“咦?”
她伸手去夠,蝴蝶卻靈巧地躲開,翅膀在陽光下泛著藍瑩瑩的光。
“我不能陪你玩了,我可是很忙的”紙鳶嘴上說著。
一步、兩步……蝴蝶引著她繞過回廊,穿過月洞門,最終停在一株海棠樹上。
紙鳶踮腳去撲,卻一個踉蹌。
“當心。“
清潤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紙鳶抬頭,看見奕安坐在樹下的石凳上,一襲雨過天青色的新衣,襯得臉色如玉般溫潤。
他手里捧著本《詩經》,陽光透過葉隙,在他衣襟上灑下晃動的光斑。
紙鳶一陣恍惚,想起初見奕安哥哥,他還是個蒼白瘦弱的小病秧子。
如今僅過去兩年,他眉目舒展,唇色紅潤,連翻書的指尖都養出了健康的淡粉色。
“奕安哥哥,你又瞞著我偷偷長個啦?那時我們明明一般高,現在...”
紙鳶忿忿不平的比劃著。
安兒俯身看著她發間沾著的草葉,突然抿唇笑了。左邊臉頰露出個淺淺的酒窩,像是冰封的溪流忽然化了凍。
他合上書,指了指她頭頂,“妹妹果然膽子大”
“那是自然”紙鳶洋洋得意著,忽又詫異的問道“哥哥何出此言?”
“你頭上“他忍笑道,“有只毛毛蟲。”
“啊啊啊——!”
紙鳶尖叫著亂蹦,安兒慌忙去接她甩飛的繡花鞋,兩人撞作一團。
正鬧著,夏夫人和蓉錦有說有笑的走過來。自打解開心結,兩人如同閨中密友般,每天有說不完的話。
紙鳶縮著脖子閉眼睛等著挨罵,安兒突然上前半步,擋在她前面。
“嬸嬸,“他恭恭敬敬行禮。
“晚輩正想請教,能否每日抽空教紙鳶妹妹讀書?”
夏夫人瞇起眼:“她?坐不到一刻鐘就要吃點心。”
“我可以教她邊吃邊讀。“安兒認真道,“《詩經》里'投我以木瓜',正好配桂花糕。”
紙鳶偷偷拽他袖子:“還有棗泥酥!”
夏夫人看著兩個小冤家,突然想起多年前,某個書生也是這么一本正經地對她爹說。
“教小姐識字,當以《楚辭》啟蒙。”
蓉錦也在一旁打圓場,安兒很會讀書的,相信他,可能會有不一樣的收獲!
夕陽西斜時,紙鳶的書案上罕見地擺開了筆墨。安兒的指尖微涼,虛籠著紙鳶的手背。
狼毫蘸飽了墨,在宣紙上洇出“蒹葭蒼蒼“四字。
紙鳶的發絲掃過他腕間淡青的血管,癢得他筆鋒一顫,“蒼“字的最后一捺便飛了出去。
“哎呀!“紙鳶指著歪扭的筆畫咯咯笑,“像爹爹喝醉時畫的符!“
安兒抿唇憋笑,喉結上下動了動:“專心些。“
“奕安哥哥,娘親總是束縛我的天性,我覺得自己只是不擅長寫字而已”
看著紙鳶落寞的神情,安兒有些于心不忍,將筆遞給紙鳶。
“今天妹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真的?哥哥,你最好了,那你先閉上眼睛”
安兒聽話照做,心里莫名有些期待!
不多會兒。
“噔噔噔噔...大功告成”
睜眼的一刻,安兒都看傻了。
僅半刻功夫,墨汁潑了半墻,畫滿歪脖子烏龜的宣紙飄在房梁上,最絕的是那本《千字文》,被撕下一頁折成了紙船,此刻正在洗筆池里”。
再看紙鳶,單腳踩凳子,捋胳膊挽袖子,嘴里叼著筆,愈發興奮,似乎腦子里的奇思妙想還沒有完全釋放!
安兒不動聲色的看著她,兩人四目相對,紙鳶的笑容一點點的僵住了。
“哥哥可是生氣了?”
不知過了多久
“咳!“
夏夫人倚在門邊,手里端著盤桂花酥。
她挑眉看著滿室狼藉:打翻的硯臺、墨漬斑斑的《詩經》,還有自家閨女正揪著安兒的衣袖要畫花臉。
“娘!”
紙鳶舉著黑乎乎的手撲過去,“安哥哥教我畫符呢!”
夏夫人閃身避開,卻將桂花酥塞進安兒懷里:
“明日換個鐵硯吧。“她轉身時輕飄飄落下一句,
“省得某些小潑猴掀了書房。“
暮色漸沉,安兒整理地上宣紙時,發現有一張紙上寫著奕安二字,字歪歪扭扭的。
窗外傳來紙鳶的嬉鬧聲,他慌忙把紙小心翼翼的折起來,藏于袖中。
月光漫過窗欞時,安兒對著銅鏡練習板臉。可一想到明日又要教那搗蛋鬼寫字,鏡中人嘴角便不自覺翹了起來。
接連幾日紙鳶倒還算消停,正歪著頭背《詩經》。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點心吃了一疊又一疊,一句詩背了三遍又三遍,結果還是磕磕絆絆。
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兩個發髻包一上一下,抓撓的不成樣子。
白嫩的臉上,也被墨汁蹭成了花貓臉。安兒不經意間抬頭看她。
“妹妹,你這是吃了墨汁?”
紙鳶垂頭喪氣,站起身靠在安兒的肩膀上,碎碎念著
“哥哥,那些墨汁在手上,在臉上,就是不在紙上,那些難念的詩經,在書上,在嘴邊,就是不往腦子里進”
幾根碎發也湊著熱鬧,往臉上貼,癢癢的,紙鳶胡亂的上手一抹,貓臉上又添了根胡須!
“真拿你沒辦法”
安兒拿著帕子細心的幫她擦著臉,近距離下,紙鳶突然“咦”了一聲
“這是什么?”
“別動”
她伸手去夠,指尖卻觸到一抹冰涼,安兒頸間竟系著枚銅錢,紅繩早已褪色,銅面卻磨得發亮,邊緣刻著細密的豎痕。
“這是......“
安兒下意識捂住銅錢,卻在紙鳶晶亮的眼神里松了手。
“是干娘給的。“
他解下紅繩,銅錢在掌心泛著溫潤的光,
“那年鬧饑荒,她把自己最后的餅分給了我們,還把這個給了我,說銅錢能壓災......“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哥哥可是想你干娘了?”
安兒笑而不答,滿是落寞。
“那就接干娘來呀!”
紙鳶突然拍案,震得硯臺里的墨汁濺出幾滴,
“他們都說我像年娃娃,一般上了年紀的人都喜歡我,西跨院空著,離我的秋千架近,她每天都能看見我,一定會非常開心的”
安兒指尖一顫,銅錢“當啷“落在桌子上,他想起之前母親的嘆息:“夏家待我們如至親,可終究......”
“會添麻煩的。“
他垂眸去撿銅錢,卻碰到紙鳶溫暖的手。
“才不會呢!”
紙鳶突然揉搓著他的臉。
“你見過誰家麻煩能隨便進我爹的書房?誰家麻煩能讓我娘親自熬藥?”
她氣鼓鼓地戳他心口。
“安哥哥是親人,對紙鳶來說,是跟爹娘一樣重要的家人!”
陽光穿過窗欞,在安兒驟然收縮的瞳孔里碎成星子。他看見紙鳶眼底映著的自己...
不再是霍家茍活的遺孤,而是真真切切被珍視的“安兒”
“喏,給你。”
紙鳶突然從荷包掏出枚簇新的金瓜子,笨拙地系在銅錢旁邊,
“這樣銅錢就不孤單了,來,哥哥我幫你帶上”
見紙鳶一直踮腳有些吃力,安兒扶著她的腰身向上一提,順勢把她放在桌子上,安兒則俯身,雙手撐著桌角。
紅繩被紙鳶纏得亂七八糟,安兒卻覺得脖頸突然發燙。
少女呼吸間的桂花糖香拂過他下巴,睫毛在陽光下幾乎透明。他慌忙去接,卻握住了她的手腕,
比想象中更纖細,更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