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兒臨走那日,書房案幾上整整齊齊摞著三日的功課,
《詩經》抄寫五篇,算學十題,甚至還有張描紅帖,上頭是他親手寫的“端陽安康“,字跡清雋如竹。
紙鳶的草編螞蚱還掛在筆架上,隨風晃啊晃,可本該來上課的人卻不見蹤影。
“又跑去摘艾草了?”
安兒望著空蕩蕩的庭院!
“看來是沒法當面道別了”安兒輕嘆一聲,將一枚青杏糖壓在功課上,輕輕帶上了房門。
這兩年的端午前夕,蓉錦和安兒都會回村里探望干娘王月娥。
夏員外夫婦不止一次的提出要將安兒的干娘接回府中照顧,都被王月娥回絕了,說是在自己家懶散慣了,住在府中反倒不自在,夏員外夫婦也不好再勉強。
二人貼心的為母子倆備了馬車,榮錦摸著車轅上新包的棉布,這是夏夫人怕蓉錦腿疾受不得顛,特意讓繡娘連夜縫的軟墊。
“她想得總是這么周到”
繞過最后一道山梁,安兒突然僵住。記憶里炊煙裊裊的村落,此刻竟空了大半。幾處土墻坍了半邊,野草從裂縫里竄得老高,村頭老槐樹上系滿褪色的布條,在風里飄得像招魂幡。
“疫病…去年冬鬧的。多虧月娥妹子懂些醫術,救回了不少人”跛腳鐵匠從廢墟里探出頭。
蓉錦手中包袱“咚“地落地,濺起一片塵煙。
“不知干娘如何?”兩個人迫不及待的往那個茅屋趕去。
推開吱呀作響的籬門時,斜陽正照在檐下藥吊子上。王月娥蜷在竹椅里打盹,腳邊火盆煨著半焦的粽子,焦香混著藥味彌漫在暮色里。
“干娘!“安兒撲通跪下,碰翻了曬藥的竹匾。蒼術、柴胡灑了一地,正是當年救他命的方子。
“安兒,蓉錦妹子,你們回來了?”王月娥的眼睛立刻有了光亮。
當夜,安兒執意宿在透風的舊屋。月光漏過茅草頂,斑斑點點落在他替干娘熬粥的背影上。安兒站在門外,聽著屋里斷續的對話:
“……這枚是立春刻的,那天落雪籽……“
“谷雨這日村里來貨郎,我給您買了新木梳……“
王月娥抓著蓉錦的手絮絮叨叨,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著蓉錦的袖口,仿佛要將錯過的光陰都抓回來。
“對了...”王月娥起身從被褥下摸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嘩啦啦倒出來,不少銀兩“你們的心意我領了,這個我老婆子用不上,快拿回去”
安兒正邁步進來送粥,母子倆面面相覷,一頭霧水,安兒拿起布袋仔細查看,忽然笑了!
安兒遞給蓉錦,她隨即恍然大悟,布袋上繡著一個“鳶”字,除了紙鳶還能是誰?
“沒想到這孩子平日里大大咧咧,心思竟如此細膩...”蓉錦對紙鳶的喜愛不免又多了幾分!
安兒在干娘枕下發現個褪色的泥人。粗糙的輪廓竟與安兒神似,“干娘,明日您也教我捏一個吧!”
好...好
翌日清晨,王月娥的土窯里飄著艾草香,夕陽從茅草棚的縫隙漏進來,在擺滿泥人的木架上織成金網。安兒盤腿坐在草席上,指尖沾著濕泥,正跟一團陶土較勁。
“虎頭鞋要捏出毛邊。”
干娘枯瘦的手指靈巧翻飛,轉眼將泥塊變成個憨態可掬的娃娃,
“當年你病得說胡話,抱著泥娃娃才肯喝藥。”
安兒抿唇輕笑,學著把泥團搓圓。他手邊擺著剛捏好的小泥人,鵝黃襦裙亂糟糟堆著褶皺,發髻歪斜插著根草莖,活脫脫是紙鳶爬樹摘杏的模樣。
“這是防風,這是蒼術。”
干娘將曬干的草藥碎末撒在泥人底座,“埋在灶王爺像下,能祛病氣。“
安兒卻走神了。他捏的新泥人手持書卷,腰間特意用竹簽刻出玉佩紋路。
等回過神來,兩個泥人已并排立在窗臺上。紙鳶泥人正揪著書生泥人的衣袖,恰如那日她偷糖糕被逮到的神情。
“哎喲,這丫頭要扯壞人家衣裳咯。”
干娘突然湊近,驚得安兒差點打翻水盂。
“我、我練手呢...”
安兒慌忙要分開泥人,卻發現未干的陶土已黏在一起。
紙鳶泥人翹起的指尖正勾著書生泥人的腰帶,在夕陽下拖出纏綿的影子。
干娘往泥人底座塞了顆決明子:“這味藥明目清心。”
她渾濁的眼里閃著狡黠的光,“有些事啊,看得太清反倒不美。“
“干娘可真厲害,既通曉醫術,又會陶藝”
王月娥笑而不答,她遲疑的回過頭,試探著問道“臨別時的那枚銅錢...”
安兒從頸間拉出,摩挲著那枚磨得發亮的銅錢,邊緣的齒痕已模糊不清。
“您說過…說銅錢能引路。“
他輕聲對干娘說,指尖在錢孔間轉了個圈,“讓我們別迷了歸家的道。
王月娥神色復雜,沒來由的輕嘆一聲。
月色下,安兒給黏在一起的泥人刻上了名字,“安”和“鳶”,并小心翼翼的將其埋進桂花樹下,心里莫名有了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