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兒離府的第五日，紙鳶終于被夏夫人強拉著出了房門。
“你這丫頭，再悶下去，人都要發霉了。”
夏夫人替她系上披風帶子，指尖撫過女兒消瘦的臉頰，心疼道，“安兒是去奔前程，又不是不回來了。”
紙鳶垂著眼睫沒吭聲，只是將腕間的銀鈴鐺轉了又轉。
私塾里，柳如眉正被一群姑娘圍著，見紙鳶進來，故意提高聲音道：
“哎呀，紙鳶妹妹總算露面了？我還當你要學那閨閣小姐，為情傷春悲秋呢！”
滿堂哄笑中，紙鳶徑直走向自己的座位，連個眼神都沒給她。
柳如眉卻不依不饒地跟過來：
“今日我也是來辭行的，我父親調任回京，往后啊……”
她俯身在紙鳶耳邊，吐氣如蘭，
“我會替你好好照顧奕安哥哥的。畢竟我們都在京城，說不定每天朝夕相處，有了更深的感情了呢？”
毛筆“咔嚓“折斷在指間。
“柳如眉”
紙鳶慢慢抬頭，嘴角噙著笑，眼底卻冷得像淬了冰，“你真的特別討厭”
“你...哼”柳如眉訕訕的走開了！
夏府后院的葡萄架下，程蓉錦正與慕婉儀對坐品茶。
“姐姐放心，奕安那孩子打小看著就聰慧”
婉儀將桂花糕推過去，“再說青松書院有老爺的故交照應，出不了差錯。”
程蓉錦望著茶湯里浮沉的桂花瓣，輕嘆：“我是擔心紙鳶那丫頭……”
“那孩子打小就沒心沒肺，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婉儀輕嘆了一聲“真是命運多舛，我記得當年志遠和霍修遠閑聊時還提及若是我們倆以后都生男孩，就讓他們結為兄弟；若是女孩，便義結金蘭...”
程蓉錦的手指在茶盞邊緣頓了頓，唇角浮起一絲苦澀的笑意：
“若是一男一女，便結娃娃親。”她抬起眼，那雙與安兒如出一轍的杏眼里泛著水光。
“這句話，我還認。”
慕婉儀突然伸手握住程蓉錦冰涼的手指，
“我喜歡安兒這孩子”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只是上天不公，讓你們程家遭此磨難...”
“修遠...”
程蓉錦突然開口，這個名字像刀鋒般劃破溫暖的空氣，“他到死都在為程家翻案。”
慕婉儀瞳孔微縮。她記得那個雨夜，夏志遠渾身濕透地從霍府空手而歸的模樣。霍修遠的尸體被草草葬在亂葬崗，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
“程姐姐，當時程家到底發生了什么？”
慕婉儀輕聲問道，這是五年來她第一次鼓起勇氣問。
程蓉錦的指尖摸著茶盞上的纏枝紋，眼神漸漸渙散，仿佛回到了那個噩夢般的日子。
“那天清晨，修遠突然說要進京面圣。”
她的聲音飄忽如煙，
“他說得到密報，有人要構陷程家通敵。我父親曾經掌管北疆軍務，本就處在風口浪尖，修遠剛出門不到一個時辰，管家就跌跌撞撞沖進內院。
程蓉錦的手指突然收緊，骨節泛白，他塞給我一個包袱說“少夫人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我在城外東躲西藏了五日，直到看見城門張貼的告示..
程家通敵賣國，滿門抄斬。修遠他...以同謀罪下獄，三日后就...”程蓉錦終究是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慕婉儀腦中靈光一閃：“他可知你已有身孕？”
程蓉錦慘笑著搖頭：“那日清晨我本想告訴他這個喜訊...可他匆匆離去，甚至沒讓我說完話。”
“程姐姐，你可知...”
婉儀握緊了蓉錦的手，欲言又止，她本是直性子，卻將話生生咽了回去！蓉錦不解的看著她，婉儀打岔隨口問道:
“他們霍家可還有別的子嗣？”
“修遠還有個哥哥，叫霍霆，他們兄弟間的關系好像不太好，自成親以來，我也只是遠遠見過一面，兩人還是在爭吵，之后...”
蓉錦若有所思，手無意識的摩挲著杯沿，這時她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那年，安兒五歲，她在城郊的集市上賣自己編織的竹簍。
日子艱難，但安兒乖巧，他只是安靜地在一旁地上練字，蓉錦偶爾抬頭，看著兒子認真的模樣，心里便涌起一絲暖意。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是人群的驚呼。
一輛華貴的馬車失控般沖進集市，車夫拼命勒緊韁繩，卻仍止不住驚馬的狂奔。
人群四散躲避，蓉錦一把抱起安兒，正要退開，卻見馬車的簾子猛地掀開，一個小小的身影從車內滾落下來！
“小心！”
蓉錦下意識沖過去，在那孩子摔進塵土前一把扶住了他。
那孩子驚魂未定地抬頭，蓉錦卻猛地僵住了。
這張臉，竟和安兒一模一樣！
同樣的杏眼，同樣的鼻梁弧度，甚至連微微抿唇的神態都如出一轍。
若不是這孩子一身綾羅綢緞，頸間還掛著一枚精致的玉墜，蓉錦幾乎要以為這是自己的安兒！
“娘親……”
安兒站在一旁，困惑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又好奇地看向那個男孩。兩個孩子的目光在空中交匯，彼此都愣住了。
“弈星！“
一道低沉的男聲傳來。蓉錦抬頭，只見一個中年男人大步走來，面容冷峻，眉宇間透著威嚴。
他一把將那孩子拉過去，上下檢查了一番，確認無礙后，才冷冷地掃了蓉錦一眼。
“多謝。”
他隨手拋來一錠銀子，語氣敷衍，顯然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蓉錦沒有接，銀子“當啷“一聲落在地上。
她只是怔怔地看著那個叫“弈星“的男孩，心中翻涌著復雜的情緒。
這世上，怎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男子并未多言，只是拽著男孩轉身就走。那孩子卻回頭看了安兒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好奇，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被父親強硬地拉上了馬車。
馬車揚塵而去，蓉錦仍站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娘親，他和我長得好像啊……“安兒仰著臉，天真地問道，“他是我的兄弟嗎？“
蓉錦心頭一顫，勉強扯出一絲笑：“不，只是巧合罷了。”
可她知道，這世上沒有這樣的巧合。可以肯定剛才那個男子就是霍霆！
走廊外，紙鳶倚著柱子，手指無意識地卷著衣角，腦海里回蕩著蓉錦方才的回憶。
“霍弈星……”她低聲呢喃，眉頭微蹙。
她想象著，若是兩個“安兒”同時站在自己面前，兩個書呆子搖頭晃腦在那兒滿口之乎者也，那該有多吵？
想到這里，她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可隨即，又想起遠在京城的安兒，心頭一酸。
他如今在哪兒？可還平安？
一滴淚無聲滑落，砸在青石地板上，很快被風吹干了。
三更梆子響過，夏志遠仍在書房踱步。
“……霍修遠還有個侄子？”他猛地轉身。
夏志遠突然抓起案上密信，那是今早從京城加急送來的，上面寫著齊王已派暗衛盯上趕考的安兒。
“找。”他一把攥碎信箋，“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霍弈星。“
窗外驚雷炸響，暴雨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