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的面試時光悄然滑過,希望留下豐樂樓繼續效力的伙計們,都被蘇清硯留了下來,
阿福和阿泉,自告奮勇留下打掃衛生,一些伙計也紛紛響應,
蘇清硯囑咐眾人幾句后,帶著小紅和阿秀,離開了豐樂樓。
三人各自撐起一柄素白油紙傘,傘面在煙雨中泛著溫潤的光,仿佛浮動的蓮影,輕步踏入流霞街的朦朧畫卷。
似乎漫無目的,也似乎被流霞街獨特的景色所牽引。
時值正午,天地間卻一片灰蒙。細如牛毛的雨絲交織著濕冷的霧氣,無聲地浸潤著街巷的每一塊青石。
行過流霞街高聳的引燈塔,眼前豁然開朗。
四條寬闊街巷在此交匯,車馬粼粼,行人如織。
此區域是金陵首善之區,寸土寸金,道旁樓閣櫛比,商幡招搖,金銀彩帛、南北珍奇的氣息仿佛凝成了實質,沉甸甸地壓在喧囂之上。
蘇清硯腳步未停,拐進了煙火氣最盛的熙春坊。
剛一踏入,濕潤的風夾著喧鬧撲面而來:
叫賣的清嗓、小販擔子的吱呀,
胡餅的辛香,混著酥油餅的焦甜,
在雨霧中透出一股暖意。
偶爾飄來一絲玫瑰露的清香,
人流摩肩接踵,各色衣衫晃動。
蘇清硯目光掃過,便察覺到幾道突兀的灰暗身影——
破舊的衣裳,空洞的眼神,悄然縮在熱鬧街角,是被水災驅趕的流民。
像投入滾油鍋的幾點冷水,激不起大浪,卻添了幾分沉郁。
“小姐,當真要一步步走回去呀?”
小紅緊趕幾步,忍不住開口。
蘇清硯腳下不停,步幅依舊均勻,仿佛腳下的青石路都量過尺寸。
她順口應道:“這轎子太悶人,透透氣也好。順路,”
她微微側首,視線落在稍顯局促的阿秀身上,
“給阿秀添置幾件合身的衣裳。府里那些衣服,不一定合體。”
小紅“哦”了一聲,心思顯然不在此處。
她湊近些,壓低了嗓音,帶著幾分急切:
“小姐,那王德才……時辰已過,賬本的影子都沒見著!這可如何是好?”
“你說呢?”
蘇清硯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目光依舊在街邊的幾家綢緞莊、成衣鋪間逡巡。
小紅像是得了鼓勵,立刻挺直了背:
“那還用說?自然是上衙門遞狀子告他去?”
她小臉繃緊,仿佛已看到那討厭的前賬房被差役鎖拿的模樣。
蘇清硯唇角似乎彎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又迅速隱去。
她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周遭的嘈雜,帶著一種循循善誘的意味:
“告他?即使抓了王德才,于我們,又有何益?”
小紅一愣:
“他、他不守約定!況且,我猜想,張大廚的事情,八成和他有關,小姐您新掌事,正該借此立威,殺雞儆猴才是正理呀!”
小紅不理解,這道理不是明擺著么?小姐為何由此一問。
“小紅啊,”
蘇清硯輕輕搖頭,目光掠過一個售賣雨傘的攤子,又若無其事地移開,
“王德才,不過一馬前小卒。縱使將他投入應天府大牢,我們也不過是……出了一口胸中悶氣罷了。”
她指尖在袖中似乎無意識地輕叩了一下。
小紅徹底糊涂了:
“小姐,我……我不明白。若是不想告他,為何要與他定下時限,還特意言明‘逾期不交,衙門相見’?這豈非……豈非……”
她找不到合適的詞,急得臉微紅。
蘇清硯腳步略緩,目光轉向一直沉默跟隨、努力記著路徑的阿秀:
“阿秀,你來說說,為何?”
阿秀驟然被問,略顯緊張,思索片刻才謹慎開口:
“小姐,婢子新來,尚不知前因后果。只是……只是胡亂猜想,小姐要的,恐怕不是王德才本人,而是……他背后站著的那些人?”
她聲音怯怯的,目光卻帶著一絲通透。
蘇清硯眼中終于掠過一絲贊許,如同平靜湖面投入一粒小石:
“阿秀說得對。我本就知道,賬本今日是送不來的。我對那些賬本,也并無多大興致。”
小紅愕然瞪大眼。
“那‘衙門相見’四字,”
蘇清硯語氣轉冷,帶著金石般的質感,
“不過是敲山震虎,投石問路。我要的,是一個名正言順、能與那‘虎’、與那‘路’背后的人,坐下來談一談的……由頭。”
她停下腳步,在一家成衣鋪的雕花木門前站定,門內隱約傳來量體裁衣的軟語。
阿秀立刻接口,聲音里多了幾分了然:
“婢子懂了。小姐是要用這‘告’字,壓住那些暗地里伸來的手腳,替咱們豐樂樓的整頓……爭取時日?”
她看向蘇清硯,尋求確認。
蘇清硯點了點頭,“阿秀說對了一半,另外,阿秀,你不要自稱婢子,我拿你當我的妹妹。”
“是小姐,婢子,啊,不,我是你花錢買回來的。”
蘇清硯沒有回答,只是抬手輕輕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鋪門。
門軸轉動,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門內熏染的淡淡新布與檀香氣息撲面而來,將坊市間的喧囂短暫隔絕在外。
一個時辰的光景在成衣鋪溜走。
鋪門再次被推開,蘇清硯當先走出,身后跟著小紅與煥然一新的阿秀——衣袂翻飛,發髻齊整。
雨霧依舊纏綿,濡濕的青石板路上映著行人模糊的倒影。
人靠衣裳馬靠鞍,這話半點不假。
阿秀身上那件新裁的水綠色細棉布襦裙,配著素凈的米白半臂,替換了襤褸的流民舊衣。
合體的剪裁襯得她身姿亭亭,頸項也顯得格外修長。
雖面龐猶帶幾分菜色,但洗凈鉛華,梳理整齊的烏發下,
那雙原本透著惶恐的眼眸,此刻竟也氤氳出一股清靈秀雅之氣,
在灰蒙蒙的街景中,如同一株沾著雨露、初綻新葉的嫩柳。
“小姐,”
小紅吸了吸鼻子,眼睛亮亮地望向街角一個冒著騰騰熱氣的攤子,
“買些胡餅吧?聞著真香!”
她腳步不覺慢了下來,目光被那烤得金黃酥脆、撒滿芝麻的餅子牢牢吸住。
蘇清硯瞥了一眼那攤子,蒸騰的熱氣在冷濕的空氣里格外誘人。
“去吧,”她頷首,“多買些,也給趙姨娘帶一份。”
小紅正要去掏荷包,聞言動作一頓,小嘴微噘:
“還給趙姨娘帶一份?小姐,您忘了?昨天早晨,她還氣勢洶洶地來咱們墨香居頤指氣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