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滴墨汁在宣紙上緩緩暈開，沈府的青石小徑兩側，絹紗燈籠次第亮起。

那些柔黃的光斑落在壓艙石壘成的假山上，將嶙峋的輪廓勾勒成游動的龍脊。

蘇清硯緩步前行，小紅緊隨其后，手中提著一只素漆提盒，盒面暗刻松鶴延年紋樣，里面裝著松鶴樓新制的幾樣細點——

八珍糕、杏仁佛手，皆是韓夫人素日喜愛的口味。

韓夫人上月夸過這糕點“甜而不膩“，蘇清硯記得真切。

穿過第二道月洞門時，曲水池面正浮著半輪將沉未沉的落日。

假山石縫里的青苔蹭過她袖口，帶著江南特有的潮濕涼意。

蘇清硯故意放慢腳步，聽任裙裾掃過石階邊的狗尾草。

幾只流螢從草尖驚起，幽綠的光點在她鞋尖前打了個旋，倏忽沒入漸濃的夜色。

“靜深堂“的烏木匾額下，兩株老梅的枝丫鐵畫銀鉤般刺向暮色。

早有一個穿著藕荷色比甲的丫鬟蓮兒在垂花門前候著，她見沈清硯來了，忙迎上來，

蓮兒看見小紅手里提的匣子，低聲道：

“蘇姑娘有心了，夫人方才還念叨松鶴樓的點心呢。”

“蓮兒，大小姐在嗎？”蘇清硯順口問了一句。

“大小姐不在，好像是去榮錦居找三小姐去了。”

“哦！”蘇清硯隨口應了一聲。

蓮兒引領她們主仆二人過了三道儀門，來到正房前，

門前的丫鬟掀起湘妃竹簾，蘇清硯微微低頭，簾上翡翠墜子擦過她的鬢角，帶起一縷涼意。

屋內沉水香的氣息像一匹柔軟的綢緞迎面裹來，其間又纏著幾絲藥香——是韓夫人近來調理用的茯苓膏味道。

“來了？“

湘妃竹簾一落，外頭的暮色便被隔成了朦朧的青灰。

這原是韓夫人日常起坐的內室，臨窗的貴妃榻上鋪著杏黃綾緞坐褥，挨墻一溜四張楠木交椅都搭著秋香色錦墊——

正中那張椅背上還懸著個鎏金香球，正幽幽吐著沉水香。

蘇清硯目光掠過屏風，見那架紫檀木雕的歲寒三友屏風后頭，隱約露出半幅曳地的黛藍裙角——。

韓夫人從屏風后轉出來，手里捧著個琺瑯小盅，

“蘇姑娘來了。快請坐。”韓夫人將琺瑯小盅擱在纏枝蓮紋的茶幾上，腕間翡翠鐲子碰出一聲清響，

蘇清硯剛要落座，身后的丫鬟已經利落地把扶手椅往前推了推。

蘇清硯注意到椅墊是新換的，杏黃色綢面上還留著折疊的痕跡。

“韓夫人，您今天臉色好多了。我給你送來的舒心安神丸，您還在吃嗎？”

蘇清硯話音剛落，茶就端了上來。素白茶盞里茶湯清亮，嫩綠的芽葉在杯底舒展。

茶香飄過來，帶著若有若無的花香。

“蘇姑娘有心，我吃了你送來的藥，這些天的確好多了。”

“不愧是明前的毛尖，這茶一入口，就覺清潤甘爽，像是咬破了春天第一片嫩芽。”蘇清硯吹開了浮在上面的嫩芽，

“府上供應的，我這也不多了。”韓夫人露出了笑容，

“我方才還同周嬤嬤說，如今府里這些姑娘們，論起理事的周全妥帖，竟沒一個及得上你——

豐樂樓要開業，城南粥棚也沒落下，倒比那些經年的老管事還老練。“

韓夫人說話時唇角勾起，眼睫卻低垂了一瞬，像是笑容只浮在表面，來不及滲進眼底，倒像在青瓷盞上浮著的茶沫，一晃就散了。

“夫人，瞧您，還拿我開玩笑，這也是鴨子上架，被逼的唄，沈叔父希望我多多歷練。”蘇清硯笑吟吟說道。“這是八珍糕和杏仁佛手，味道還不錯，我知道夫人喜歡杏仁味，下午差人去松鶴樓買的。”

“是啊！我還在娘家未出閣的時候，有位嬤嬤的點心做得極好，其中我就最喜歡她做的杏仁酥了，到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饞人。”蘇清硯聽出來了，韓夫人的語氣中帶有一絲懷舊的情懷。

“夫人，您先嘗嘗松鶴樓的杏仁佛手，看有沒有兒時的味道。”蘇清硯一邊輕聲說著，一邊掀開素漆提盒，“蓮兒，去取個碟子來。”

她側頭喚了一聲，語氣溫柔，說完，蘇清硯的目光落在韓夫人臉上，像是等著她的反應。

韓夫人輕輕咬了一口杏仁佛手，細細咀嚼片刻，眉頭微微蹙起，

“這杏仁佛手做得也算精致，味道也是好的，可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她停頓了一下，似在回憶，

“不似從前那般入心。”

韓夫人抬眼看向蘇清硯，語氣溫和卻透著幾分悵然，“不像是我小時候吃過的那個味兒了。”

“夫人若念著那個味兒，等我忙過這陣子，便讓豐樂樓的餅匠，做幾爐杏仁酥出來，咱們一道道試，非得把您小時候那味道找回來不可。”蘇清硯笑吟吟說道。

“蘇姑娘，一道杏仁酥罷了，不值當姑娘掛心。”

韓夫人輕輕一笑，眼角微彎，卻未及眼底，像是將什么情緒掩在了笑意之后。

蘇清硯微微頷首，目光沉靜：“我這是在求夫人幫忙。豐樂樓要開發新點心，我正琢磨著，如何做出與市面上不同的風味。家的味道最動人，也最難仿。夫人既是杏仁味的行家，夫人說好，那便是真好。”

“蘇姑娘果然心思周到。”韓夫人輕聲道，“豐樂樓若能在您手中重振舊貌，也算不負當年盛名。”

蘇清硯神色平靜，聲音卻沉穩有力：“叔父對豐樂樓寄予厚望，也將這份責任交到了我手上。既是托付，便只能全力以赴。”

蘇清硯略一沉吟，抬眼望向韓夫人：“對了夫人，侄女今日前來拜訪，除了請夫人幫著試味杏仁酥之外，其實……還有件事想請您多費心。”

韓夫人輕輕一笑，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蘇姑娘哪里話，內宅瑣事我還能幫上些忙，至于外頭的正經事，我又哪能插得上手呢？”

蘇清硯微微一笑，語氣依舊平和：

“夫人有所不知，沈家既有御賜‘義商濟世’的金匾，叔父便格外看重這份名聲。如今金陵災情未歇，流民眾多，他特意囑咐我以豐樂樓名義設粥棚賑濟災民，應天府也全力配合。只是這糧源方面出了點小岔子。”

她頓了頓，目光微斂：

“三公子主管糧店米行，我擔心他一時疏忽，耽誤了供糧，惹得叔父不悅。我若親自去說，一則身份不便，二則怕落人口實，像是訓斥兄長辦事不力。夫人是長輩，說話更妥帖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