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硯話音落下,靜深堂內一時只聞沉水香在鎏金香球中絲絲縷縷逸散的微響。
窗外暮色已完全沉落,絹紗燈籠的光透過湘妃竹簾,在韓夫人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紋路。
韓夫人端著茶盞的手指,幾不可察地緊了緊。
那細膩的琺瑯釉面貼著指腹,傳來一絲涼意。
她垂眸看著盞中沉浮的嫩芽,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瞬間翻涌的復雜情緒。
這蘇清硯……好玲瓏的心思!好厲害的手段!
她哪里是擔心嚴兒疏忽?
分明是看穿了嚴兒借糧拿捏她的意圖,又不肯低頭,才將這燙手的山芋,裹著“維護沈家聲譽”、“擔憂叔父不悅”、“體諒兄長顏面”的糖衣,精準無比地遞到了自己——嚴兒親生母親的面前!
韓夫人心中念頭電轉:
嚴兒糊涂!竟在這種關乎“義商濟世”金匾聲譽的大事上做文章!若真耽誤了賑災糧,老爺震怒,首先遭殃的就是他這個主管糧行的兒子!連帶她這個主母也要落個管教不嚴的名聲。
這蘇丫頭……真是半點虧都不肯吃。她不去找嚴兒理論,也不直接找老爺告狀,那樣顯得她無能且易結仇,偏偏選了最妥帖、也最令嚴兒難受的方式——讓自己這個母親出面。
由母親提醒兒子,天經地義,誰也挑不出錯,卻足以讓嚴兒如鯁在喉,明白他的小伎倆在蘇清硯面前不堪一擊。
如果今日之事不是嚴兒,而是容兒,你蘇清硯斷不能前來找我,因為你知道,榮兒凡事都有自己的定見,嚴兒不同,他剛剛開始管理沈家糧業,諸多事務常常和我商議。故此你來找我。
短暫的沉默被韓夫人一聲極輕的嘆息打破。
她抬起眼,臉上已恢復了慣常的溫和端莊,甚至唇角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和審視。
“蘇姑娘慮事,果然周全。”
韓夫人將茶盞輕輕擱在纏枝蓮紋的茶幾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嗒”響。
“嚴兒這孩子,性子是急了些,辦事有時確也……不夠細致。”
她語氣平緩,仿佛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但不夠細致四個字,卻像一根小針,輕輕扎了一下,
“他管著偌大的沈家糧行也管著沈家田產,千頭萬緒,許是下面的人一時沒交接清楚,或是哪里周轉不暢,耽誤了姑娘的正事。”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蘇清硯沉靜的臉上,帶著一種長輩特有的、溫和卻不容置疑的意味:
“姑娘放心。既然是為著賑濟災民,維護沈家聲譽的大事,更是老爺親自囑咐的,這糧食,斷然是誤不得的。”
她微微側首,對侍立在一旁的丫鬟吩咐道:
“蓮兒,你現在去三公子院里一趟,就說我的話:豐樂樓粥棚賑災所需的糧食,是老爺點了頭的大事,關乎沈家‘義商濟世’的門風。讓三公子務必上心,立刻、親自督辦,明日卯時,所需糧米必須一粒不少地送到豐樂樓指定的粥棚。若有半點差池,讓他自己到老爺跟前分說去。”
“是,夫人。”
蓮兒應聲,恭敬地行了一禮,迅速退了出去。
韓夫人這才重新看向蘇清硯,臉上笑容深了些,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從容:
“這下,姑娘可以安心了?”
蘇清硯站起身,深深一福:
“多謝夫人體恤!有夫人這句話,侄女心中大定。侄女原本直接去拜訪三公子,侄女唯恐一時說話不慎,惹得公子不快,大家騎虎難下,耽誤了正事,侄女知道夫人處事公允,顧全大局,故此侄女先來拜見夫人,待此事一了,侄女自會拜訪感謝三公子。”
“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
韓夫人虛扶了一下,示意她坐下,
“姑娘為沈家、為豐樂樓奔波操勞,我們都看在眼里。嚴兒那邊,我會再提點他,讓他日后行事更穩妥些,莫要再出這等疏忽。”
這話聽著是安撫蘇清硯,警告沈嚴,實則是提醒蘇清硯:‘你蘇清硯不是沈家人,我兒沈嚴才是沈家接班人。’
蘇清硯心領神會,立刻順著話頭轉移話題,笑容溫婉:
“夫人言重了。三公子只是請我過去一下,是侄女自己擔心,侄女一個處理不當,影響了賑災糧食供應。夫人你是知道的,賑災糧款走的的豐樂樓的帳,屬于豐樂樓在三公子那里先賒帳,侄女若去別的糧行賣糧賑災,恐外人認為我與沈家不和,惹了閑話。請夫人明鑒。”
韓夫人聽蘇清硯如此說,便道:
“蘇姑娘行事縝密,處處為嚴兒著想,當娘的在這謝過蘇姑娘用心良苦。”
她話鋒一轉言道:“墨香居只有小紅一個丫鬟,姑娘現在是大忙人,明兒我讓胡宜娘選幾個丫鬟婆婆前去墨香居照顧姑娘起居。”
蘇清硯笑了笑說道:“多謝夫人關心,不用了,侄女清靜慣了,不喜歡人多,有小紅本就足矣,何況我又收留了一個父母雙亡的災民阿秀,墨香居人手夠了。”
“阿彌陀佛!我聽說蘇姑娘為了一個賣身葬雙親的女孩子,當街教訓了陳記錢莊的三少爺,可是這個孩子。”韓夫人滿臉關切地問道,
“是!夫人,侄女也是一時心急!”蘇清硯解釋了一下,
“明兒,我吩咐胡宜娘上個名冊,月錢就從這個月算起吧!”韓夫人很爽快的說道。
蘇清硯趕緊答道:“謝謝夫人關心,阿秀主要在豐樂樓做事,不要領沈府后宅丫鬟的月錢,阿秀的籍貫年甲已呈沈忠管家,暫時算作我的訪客暫居。”
她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此事未能事前稟告夫人算我失禮!”
“哪里話,清硯侄女你想多了,老爺曾經告訴過我,墨香居的事情就由姑娘自己做主就行。”韓夫人笑道。
兩人又閑聊了一些家常,蘇清硯轉回了剛才的話題:“
對了,方才說的杏仁酥,夫人可否再細說說您記憶里那特別的味道?是杏仁的品種?烤制的火候?還是里面加了什么特別的輔料?侄女也好讓豐樂樓的餅匠有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