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纏著杏花香,在青瓦檐角織成半透明的簾。蘇瑤跪坐在竹篾席上,看著宣紙邊緣漸漸暈開的水痕,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同樣潮濕的夜。母親將她推入枯井時,石榴紅的裙裾掃過井沿青苔,像極了此刻窗外被雨水打濕的海棠。
“先生要的《洛城水經(jīng)注》。“
竹簾外伸進(jìn)的手掌寬大粗糙,虎口處橫著道蜈蚣似的疤。林羽總用布條裹著刀柄,卻放任這些傷痕裸露在外,仿佛刻意提醒自己什么。蘇瑤接過泛黃的書卷時,指尖觸到他掌心滾燙的溫度——這雙手昨夜還握著赤霄刀斬落三顆頭顱,此刻卻小心撫平了卷頁翹起的毛邊。
“西市新開了胡餅鋪子。“林羽的聲音悶在玄鐵面具后,像山寺晨鐘撞上青銅鼎,“苦蕎面的。“
筆尖在“邙山“二字上方懸了懸,一滴墨落在永隆三年的批注上。蘇瑤望著墨跡在“七月丙寅,洛水溢“旁泅開,忽然嗅到若有若無的鐵銹味。井底的記憶總在雨天發(fā)作,母親染血的指甲摳進(jìn)她肩胛骨的疼痛,與此刻腕間舊疤的灼熱竟重疊得分毫不差。
藏青披風(fēng)滑落肩頭,露出月白襦裙上銀線繡的流云紋。她伸手去攏衣襟時,腰間羊脂玉佩輕輕撞上紫檀案幾,雙魚戲水的鏤空處藏著粒殷紅朱砂——這是昨夜破解《璇璣圖》第三重機(jī)關(guān)時,從夾層落出的血珀。
“林大俠何時改行當(dāng)驛使了?“
甜膩的桂花香破開雨幕,鎏金步搖撞擊聲如碎玉。慕容雪提著描金食盒倚在門邊,鵝黃襦裙上灑滿銀線蝶紋,在晦暗的天光里像團(tuán)移動的月色。她蔥白的指尖揭開盒蓋,芙蓉酥的油香立刻壓住了滿室墨韻。
“前日見先生案頭放著《南華經(jīng)》,想來是愛莊周夢蝶的典故。“慕容雪將青瓷碟推到蘇瑤面前,酥皮上果然用杏仁片拼出蝶翼紋樣,“可惜這蝶兒終究要落在實處。“
蘇瑤垂眸看著食盒蓋上的并蒂蓮,忽然注意到蓮心處極細(xì)微的劃痕。那是她與秦宇約定的暗號——三橫一豎,代表“危“。筆鋒在“邙山北麓“處重重一頓,羊脂玉突然貼膚發(fā)燙,雙魚轉(zhuǎn)動的頻率竟與記憶中《璇璣圖》第七轉(zhuǎn)的機(jī)括聲重合。
“叨擾了。“
月白裙裾掃落滿地詩稿,蘇瑤疾步跨過門檻時,聽見林羽的刀鞘“鏘“地橫在慕容雪跟前。玄鐵冷光截斷一縷金線,那是慕容雪袖中暗器劃破的流光。
青石板沁出的水汽漫過繡鞋,她在巷口猝然撞進(jìn)一片玄色衣襟。松煙墨香混著酒氣籠罩下來,那人腰間蹀躞帶上的螭紋玉扣,正與她袖中拓印的璇璣圖紋嚴(yán)絲合縫。
“姑娘的玉,倒是像極了定國公府舊物。“
蕭逸塵的聲音帶著七分醉意,染著丹蔻的指尖卻精準(zhǔn)按在她腰間玉佩的璇璣鎖上。蘇瑤抬眼望去,只見他松垮披著的大氅下,隱約露出《大盛詩錄》的殘頁,泛黃的紙邊題著半闕“枯井藏珠淚,梧桐燼余香“。
更鼓聲驚起檐下宿鴉,蘇瑤將顫抖的指尖藏進(jìn)袖中。掌心的月牙疤正在發(fā)燙,仿佛又回到那個蜷縮在井底的幼童,聽著頭頂?shù)秳ο鄵袈暆u漸被血泊吞沒。而此刻男人袖中隱約露出的一角朱砂圖,分明是聽風(fēng)樓暗樁描摹的“青禾先生“畫像。
“公子認(rèn)錯了。“她忽然展顏輕笑,抬手扶正發(fā)間歪斜的木簪。這是今晨從城南棺材鋪取來的密信筒,里頭還藏著半張邙山礦脈圖,“這是奴家亡夫遺物。“
蕭逸塵的瞳孔驟然收縮。雨幕中少女眼角的淚痣泛著珠光,與記憶里那卷宗上定國公嫡子的畫像重疊——永隆三年被先帝秘密處決的蘇小公子,驗尸錄上清清楚楚寫著:“左目下有朱砂痣,形如新月。“
遠(yuǎn)處傳來貨郎叫賣杏脯的悠長調(diào)子,混著慕容雪刻意拔高的嬌嗔:“林大哥倒是說說,這南疆的'同心蠱'究竟要怎么解?“蘇瑤趁機(jī)側(cè)身欲走,卻被男人掌心溫度烙住手腕。
“既是未亡人...“蕭逸塵突然貼近她耳畔,呼出的熱氣染著竹葉青酒香,“可要嘗嘗今年新釀的斷腸紅?“他松開手時,蘇瑤袖中已然多了枚青銅鑰匙,紋路與璇璣圖上的星軌暗合。
雨勢漸急,她望著男人踉蹌離去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他蟒紋靴底沾著的紫色泥土——那是邙山北麓特有的觀音土,與今晨秦宇密信中提到的“龍脈動土“不謀而合。
三更的梆子聲碾過靖王府的琉璃瓦時,蕭逸塵正將染血的帕子按在蘇瑤腕間。銅盆里的血水映著燭火,把璇璣鎖轉(zhuǎn)動的光影投在《大盛山河圖》缺失的西北角。
“殿下這傷藥里摻了朱砂?“蘇瑤突然抽回手,月牙疤痕在燭光下泛著淡金。她指尖沾了藥粉輕嗅,袖中滑落的《邙山風(fēng)物考》正翻到永隆三年的鐵礦記錄。
蕭逸塵的玄鐵面具倒扣在案幾上,露出眉骨處新添的箭痕:“姑娘對毒物的見識,倒像是南疆巫醫(yī)親傳。“他忽然握住她欲縮回的手,拇指重重擦過羊脂玉雙魚佩的裂痕,“十年前邙山鐵礦坍塌,定國公府的馬車恰巧路過......“
窗外梧桐葉沙沙作響,蘇瑤的耳墜突然發(fā)出細(xì)微蜂鳴。這是林羽用蠱蟲煉制的示警器,說明慕容雪正在靠近。她反手扣住蕭逸塵的腕脈,卻在觸及他掌心紋路時僵住——那道貫穿生命線的刀疤,竟與父親書房暗格里那柄斷刃的缺口完全吻合。
“王爺可聽過'亂世珠淚斷人腸'?“蘇瑤突然莞爾,眼尾淚痣在燭火下流轉(zhuǎn)異彩。藏在袖中的金針悄然刺入蕭逸塵虎口,正是璇璣圖第七轉(zhuǎn)對應(yīng)的命門。
疾風(fēng)驟起,慕容雪破窗而入時,鎏金步搖上的海棠花瓣簌簌而落。她手中的離魂鏡照見蕭逸塵后背傷口滲出的藍(lán)血,突然厲聲道:“他中的是柳氏改良過的情蠱!“
話音未落,林羽的赤霄刀已挑開房梁暗格。數(shù)十只毒蝎雨點般墜落,尾針泛著與箭毒相同的幽藍(lán)。蘇瑤旋身撥動案上焦尾琴,“繞梁迷心“的第三轉(zhuǎn)音波震碎蝎群時,慕容雪突然捂住心口——她腕間的情蠱母蟲正在瘋狂扭動。
“原來雪盞仙子也會養(yǎng)蠱?“蕭逸塵咳著血輕笑,手中玉軸突然插入山河圖缺口。機(jī)關(guān)轉(zhuǎn)動的轟鳴聲中,整面東墻緩緩移開,露出布滿朱砂標(biāo)記的九州沙盤。邙山北麓的玄鐵礦標(biāo)志上,赫然刻著定國公府的家徽。
蘇瑤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十年前父親臨行前夜,確實說過要去驗收朝廷新發(fā)現(xiàn)的礦脈。母親為她梳頭時,金篦子突然斷成兩截,玉珠滾進(jìn)枯井時濺起的水花,此刻竟與沙盤上黃河改道的軌跡重合。
“小心!“林羽的暴喝炸響在耳畔。蘇瑤被撲倒在地的瞬間,慕容雪的銀簪擦著她發(fā)髻飛過,釘入沙盤中靖王私兵的布防旗。簪尾墜著的南疆鈴鐺瘋狂作響,離魂鏡里突然顯出血色符文——正是蘇瑤掌心血滴入藥粉后顯現(xiàn)的巫文。
蕭逸塵的體溫突然升高,他背后的箭傷滲出黑血,在地磚上蜿蜒成《璇璣圖》首轉(zhuǎn)的紋路。蘇瑤扯開他衣襟時,鎖骨處的青銅鑰匙正與璇璣鎖發(fā)出共鳴。十年前井底聽到的機(jī)括聲穿越時空而來,父親用血畫在井壁的圖案在她腦海中劇烈旋轉(zhuǎn)。
“王爺可愿賭命?“蘇瑤咬破指尖,將血珠抹在蕭逸塵心口。月牙疤痕觸到情蠱毒素的剎那,羊脂玉佩突然浮出半幅星圖,與沙盤上的礦脈走向嚴(yán)絲合縫。
慕容雪突然凄厲長笑:“原來所謂亂世珠淚,是要皇族血統(tǒng)配巫蠱秘術(shù)!“她揮劍斬斷情蠱母蟲,噴出的毒血卻在離魂鏡上燒出個“柳“字。林羽的赤霄刀堪堪架住她脖頸,刀柄巫文竟與鏡中血字拼成完整的南疆咒語。
更鼓驟急,蕭逸塵在劇痛中握住蘇瑤的手。她腕間雙魚佩突然嵌進(jìn)山河圖玉軸,沙盤轟然塌陷,露出地下密室的青銅門。門環(huán)上饕餮紋的瞳孔位置,正是蘇瑤那枚淚痣的形狀。
青銅門開啟的剎那,千年寒霧裹著冰蘭香撲面而來。蘇瑤的淚痣突然灼如炭火,在冰面上映出緋紅光暈。慕容雪腕間情蠱母蟲的尸體竟在離魂鏡上爬出血紋,與冰棺表面浮動的巫文漸漸重合。
“竟是個活人冢。“蕭逸塵的佩劍在鞘中嗡鳴,劍穗上的東珠正與冰棺女子額間花鈿相映。那具身著前朝鳳紋翟衣的尸身,左眼下赫然綴著與蘇瑤一模一樣的淚痣。
林羽的赤霄刀突然脫手墜地,刀柄巫文在冰霧中泛起幽藍(lán)。他踉蹌著扶住青銅門環(huán),南疆血脈感應(yīng)到同源咒術(shù)的召喚,胸口月牙疤竟?jié)B出與慕容雪情蠱相同的藍(lán)血。
“原來將軍府滅門案是場偷天換日。“暗處傳來拄拐聲,白發(fā)老嫗的臉從陰影中浮現(xiàn)時,蘇瑤的羊脂玉佩突然裂開細(xì)紋——這是定國公乳母趙嬤嬤特有的檀木拐杖,杖頭鑲嵌的夜明珠正是她兒時踢進(jìn)枯井的玩具。
慕容雪突然凄聲大笑,離魂鏡照見冰棺底部銘文:“需以雙生淚魄為祭,方啟龍脈......“她染著丹蔻的指甲猛地刺向蘇瑤,卻在觸及淚痣時被林羽的刀風(fēng)震開,“難怪柳如煙要屠盡定國公府,你們蘇家女......“
爆炸聲截斷未盡之言。柳氏私兵破開密室穹頂,淬毒的箭雨混著硝石墜下。蕭逸塵旋身將蘇瑤護(hù)在懷中,玄鐵面具被箭矢刮落的瞬間,露出與冰棺女子七分相似的眉眼。
“屏息!“林羽斬斷腰間蠱囊,墨綠色毒霧瞬間彌漫。他在混亂中抓住蘇瑤手腕,赤霄刀劈開冰棺底座暗格,露出半卷用鮫綃記載的《璇璣全圖》。慕容雪突然撲來搶奪,情蠱反噬的藍(lán)血濺在圖紙上,竟顯出新一批諸侯名單。
蘇瑤的指尖觸到冰棺內(nèi)壁刻痕,滅門夜的記憶如潮水涌來。母親將她推入井底前,最后在她掌心寫下的根本不是“活下去“,而是“邙山北“三個血字——正與璇璣圖上龍脈標(biāo)記重疊。
“姑娘小心!“趙嬤嬤的拐杖突然架住柳如煙刺來的峨眉刺。老婦人撕開人皮面具,露出被火燒毀的半張臉:“老奴守著這秘密十年,今日該還給小姐了。“她吐出的血沫里裹著金箔殘片,正是定國公書房暗格的鑰匙紋樣。
蕭逸塵的狂草詩稿在打斗中散落,沾血的紙頁遇冰化開,顯出水紋密語。蘇瑤在刀光劍影中瞥見“梧桐燼“三字,突然想起靖王府那株雷擊木——樹心空洞里藏著的,正是父親改良過的璇璣鎖原型。
“接著!“林羽將赤霄刀擲向穹頂機(jī)關(guān),刀柄巫文與冰棺咒術(shù)共鳴的剎那,整座密室開始傾斜。慕容雪趁機(jī)撲向蘇瑤,離魂鏡卻照出駭人真相——冰棺女子的右手小指,竟與柳如煙斷指處完全吻合。
地動山搖間,蕭逸塵抓住蘇瑤躍向暗河。湍急水流中,她看見林羽為護(hù)《璇璣全圖》被鐵索貫穿肩胛,慕容雪哭著將情蠱塞進(jìn)他傷口。羊脂玉佩徹底碎裂時,前朝公主的尸身突然睜眼,瞳孔里映出柳如煙額間的曼陀羅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