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的霉味終于被風卷散時,云灼的指尖摳住了巖縫外的枯枝。
她懸在半空的右腿最后一蹬,整個人翻上了地面,石子混著腐葉簌簌滾落,砸在下方老陳的安全帽上。
“小灼,慢些!”老陳扶著洞壁的手背上青筋凸起,“這鬼地方的石頭,比礦場的監工還會咬人。”
云灼蹲在洞口邊緣,伸手拽住老陳的礦鎬。
“嚎風森林。”老陳抹了把臉上的泥,抬頭望向四周。
密匝匝的黑樺樹遮天蔽日,風穿過樹冠時發出狼嚎般的尖嘯,“我十年前跟商隊走過這林子,那時候礦場還沒封了7號脈……現在怕是連商路都沒了。”
云灼蹲下身,用礦鎬挑開腳邊的腐葉。
“往哪走?”老陳抹了把臉上的血痕,踢開腳邊一塊黑石,那是礦場最值錢的星隕鐵,此刻卻沒什么意義,“礦場肯定是回不去了,那么巨大的爆炸我們還能活著,說不清。”
云灼攥緊腰間的布包,命牌貼著皮膚,能摸到表面細密的符文在微微發燙——那是礦場用來定位礦奴的元樞陣盤在感應。
上回張二狗逃礦,就是因為命牌沒扔掉,在黑石隘口被弩箭釘成了篩子,尸體掛在木架上曬成干尸,符文還在腦門兒上閃著幽光。
“走大路必死。”云灼扯了扯漏風的衣服,“礦場的檢測陣盤能掃三里地,咱們帶著這玩意兒,隘口的守衛隔著林子都能聞見味兒。”
老陳蹲下身,用指節叩了叩地面的巖石。
石紋呈放射狀散開,像朵凝固的黑花:“要去巨鹿城,如果不走黑石裂谷,那就得穿過整片嚎風森林。可森林里的毒瘴、兇獸打咱倆,那是爺爺打孫子。”他突然豎起耳朵,遠處傳來鐵器碰撞的脆響,混著模糊的吆喝,“聽,巡邏隊的皮甲聲。他們怎么來得這么快!”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矮下身子,鉆進灌木叢。
云灼的手背被荊棘劃破,血珠落在腐葉上,很快被泥土吸了個干凈。
她望著林深處晃動的反光——是礦場巡邏隊的皮甲,為首的人背著黑鐵弩,箭頭泛著幽藍,那是淬了蝕骨草的毒箭,中者三息內全身潰爛。
“往深處走。”老陳拽了拽云灼的衣角,“森林里的樹洞、巖縫多,先找個地方躲一晚。等月亮爬過裂谷頂,再摸黑繞開封鎖線。”
兩人貓著腰往森林更深處挪。
松針鋪成的地毯吸走了腳步聲,只有二人粗重的喘息聲在耳邊響。
云灼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在之前受傷的肋骨上,一下比一下急。
直到夕陽把樹影拉得老長,他們才在一棵合抱粗的空心橡樹下停住。
樹洞被藤蔓遮住,只留個半人高的洞口,里面堆著干松針,還帶著松脂的甜香。
老陳用枯枝捅了捅洞底,確認沒有蛇鼠,這才扯下破布包放在地上:“歇會兒。咱們得養足精神,后半夜摸黑翻裂谷。”
云灼靠著樹壁坐下,摸出塊硬餅啃。
麥麩扎得喉嚨生疼,她卻舍不得多嚼——這是礦奴三天的口糧,還是老陳偷藏在礦燈里的。
老陳從懷里摸出個陶壺,灌了口涼水,突然開口:“丫頭,你之前說咱們為啥非得去巨鹿城?”
“找元樞管理局。”云灼擦了擦嘴角的餅渣,“命牌里存著云櫻和陳蘭的靈魂,元樞管理局肯定有辦法調取記錄。非法將元樞植入普通人體內、強迫靈魂沒日沒夜的挖礦、靈魂5年損耗后還得喂養元樞車核心......這些都是明文禁止的。管理局要是查了,赫爾南德斯家的礦場得扒層皮。”
老陳笑了,缺了顆門牙的嘴漏著風:“你當元樞管理局是活菩薩?十年前我也這么想。那會兒我在南境的稻場當長工,親眼見著術士老爺們開著風樞犁,呼啦啦翻完百畝地。咱們這些沒覺醒的,只能彎著腰用木犁,手都磨出了繭。”
他摸了摸陳蘭的命牌,“后來稻場鬧蟲災,術士老爺們說火樞殺蟲最有效,結果倒是把蟲滅了——連稻苗都燒成了灰。咱們找管理局告狀?人家說'元樞運轉存在誤差,屬于合理損耗'。”
云灼愣住:“老陳,你以前不是礦工?”
“二十年前,科技還沒崩壞那會兒,我在城里當電工。”老陳的眼神突然飄遠,像穿過樹洞的藤蔓,看見另一個世界,“那會兒有電燈、火車、飛機。可公元2020年那天,所有機器都啞巴了。引力、磁力、電力說沒就沒,高樓往下砸,火車在軌道上堆成山。我抱著電箱躲在床底下,聽著外頭的尖叫,像掉進了地獄。”
云灼屏住呼吸,她出生于天樞紀元,只偶爾聽過老輩礦奴說“舊世”,卻從沒聽過這么具體的細節。
“后來呢?”
“后來有人發現,沒了科技,可還有元素力。”老陳掰著手指頭數,“風、光、水、火,四種元素。有人天生能驅動它們,被叫做術士。力量更強大,能帶著術士造元樞的,叫元樞師。元樞能抽水、煉鐵、點燈,比舊世的機器還神。”
他指了指云灼腰間的命牌,“這玩意兒就是用星隕鐵鑄的元樞器,能統計礦奴的工作量——說是'保障勞動權益',可實際上......”
他冷笑一聲,“上個月王嬸干不動了,礦場說'根據命牌數據,她本月效率不達標',直接斷了她的口糧。”
云灼的喉嚨發緊。她聽說過王嬸,那會她在丙字三號坑,聽說王嬸臨終前一直在咳血,攥著命牌問:“這玩意兒......不是說能證明咱們干了多少活嗎?”
“是能證明咱們干了多少活。”老陳的聲音突然啞了,“可管理局的條文寫著'元樞數據具有最高法律效力'。王嬸的命牌顯示她只挖了八十車黑晶,可咱們都知道,她扛著礦車在積水的礦道里爬了十二夜。”他拍了拍云灼的肩,“你當礦場敢明目張膽殺人?他們才不傻。讓你餓肚子、累脫力、在漏雨的工棚里得肺癆......這些都是'意外',都是'個人體質問題'。”
云灼摸了摸云櫻的命牌:“我出生在礦場,父母、妹妹和我都是普通人,如果不是那場蹊蹺的礦難,我一直以為挖礦是我這輩子的宿命,從來沒想過這些。”
“天樞歷的法典寫著'人人生而平等'。”老陳從懷里掏出張皺巴巴的紙,是礦場貼的《天樞紀元公民權益宣言》,“可元樞師說'元素力驅動需要天賦',工廠只招術士當技工,商隊只雇術士當護衛,連學堂都只教術士怎么控制元素。咱們這些沒覺醒的,沒法驅動元樞,干不了精細活,除了賣力氣,還能干啥?”
“老頭我時常在想,這世上有超過2/3的人能覺醒,怎么就差我一個呢?”他指了指洞外的森林,“舊世工業革命那會兒,至少還能學踩縫紉機、修火車。現在?元樞的核心部件得用元素力溫養,咱們摸一下都能把符文弄亂。”
云灼想起礦場的元樞房。
那間鎖著鐵門的屋子,永遠飄著元素力的甜腥氣,只有術士監工能進去。
他們總說:“普通人碰了元樞,會擾亂元素平衡。”
可云灼知道,上回有個礦奴小子偷偷摸了元樞,被打斷腿時,監工罵的是:“賤骨頭也配碰老爺們的寶貝?”
“所以咱們得把命牌送到管理局。”云灼攥緊布包,“要是能證明礦場篡改數據、私吞配額,管理局的人總得管吧?”
老陳突然笑了,笑得眼角泛淚:“小丫頭,我都不知道憑你的智商是怎么調查出礦難真相的。你知道管理局的人是啥出身不?九成是術士,剩下一成是元樞師的親戚。他們查的是元樞運轉合不合法,不是咱們這些'無天賦者'活得慘不慘。”
“老陳,陪我賭一把。”云灼目光堅定地看著他,“我媽媽在公元紀年是大學教授,她告訴過我:總有人熱淚盈眶、總有人熱血難涼。”
“那你媽怎么還死了?”
老陳嘆氣,摸出塊火絨引燃了松針,火苗騰起時,映得他臉上的皺紋像道深溝,“那就陪你賭一把。就像二十年前,我抱著電箱等電燈再亮;就像十年前,我在稻場等《權益宣言》能落到實處。現在......”他盯著跳動的火苗,“現在我想賭,有人看得見咱們的這一筆賬。”
樹洞外突然傳來腳步聲。兩人同時掐滅火苗,縮成一團。
云灼聽見守衛的吆喝:“林子深處有焦味!散開搜!”皮甲的摩擦聲越來越近,混著弩機上弦的咔嗒——是巡邏隊的人追來了。
老陳摸起塊石頭,就要往洞外扔,云灼卻按住他的手。
她指了指樹洞頂部——那里有個盆口大的洞,長期營養不良的二人應該能鉆的進去。
兩人默契地蹲下,老陳托著云灼的腰,把她舉到洞口。
云灼抓住藤蔓,翻上樹頂,又伸手拉老陳。
月光下,他們趴在樹杈上,看著七八個守衛提著礦燈圍住樹洞。
為首的隊長用弩箭挑開藤蔓,往里掃了一眼,罵道:“操,空的!往深處追!”
腳步聲漸遠后,老陳抹了把額頭的汗:“這些孫子的鼻子比礦鼠還靈。再這么躲下去,天亮前就得被揪出來。”
云灼望著東北方的天空。
那里有幾點燈火在閃爍,像落在地上的星子——那是巨鹿天樞城的方向。
“老陳,”她輕聲說,“等過了裂谷,我想去元樞學院看看。聽說那兒收有元素親和力的孩子,可要是讓他們知道,礦場的元樞是拿咱們的血汗養肥的......”
“別傻了。”老陳打斷她,“元樞學院的老師們只關心元素力純度。上回有個礦奴小子覺醒了火元素,礦場主把他獻給學院當勵志榜樣,轉頭就把他娘的撫恤金扣了一半——說是培養天才需要成本。”
他拍了拍云灼的肩,“咱們能做的,就是把命牌送到管理局,然后......”他頓了頓,“然后活著看他們的算盤珠子被掀翻。”
云灼望著遠處的燈火,喉嚨發緊。
她想起礦道里那些彎著腰的身影,想起張二狗被釘在隘口時,眼里還映著巨鹿城的方向。
風掠過林梢,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金屬震顫——是礦場的檢測陣盤在掃描。
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后半夜翻裂谷。”老陳說,“沿著懸崖邊的野猴道走。我看過礦場的地圖,那道縫能通到巨鹿城的茶棚。”
老陳摸出塊黑晶,那是從礦道里撿的,在月光下泛著幽藍:“拿著。要是走散了,用這玩意兒敲石頭——三長兩短,我聽得見。”
云灼接過黑晶,攥得發疼。
樹洞里的余溫還留在掌心,像老陳的體溫。
她望著這個中年人鬢角的白發,突然想起礦奴們常說的話:無天賦者的命,是元樞齒輪下的灰。
可此刻,她卻覺得懷里的命牌在發燙,燙得眼眶發酸——那不是催命的鐵,是三十七條礦奴的賬,是他們在黑暗里攢了五年的光。
樹洞外,風裹著松脂的甜香,吹向巨鹿城的方向。云灼望著那幾點燈火,輕聲說:“老陳,等咱們到了管理局,我要他們把賬本貼在礦場門口......讓所有人都看看,元樞的光,到底是誰的血燒出來的。”
“噓。”老陳突然舉手示意。
遠處傳來更清晰的腳步聲,混著狗吠——是礦場的“嗅跡犬”小隊到了。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抓起布包,貓著腰往森林更深處潛去。
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兩根倔強的草,在風里搖晃,卻始終朝著巨鹿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