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生見過三副面孔,三個靈魂,卻只認得一個軀體。我認識一個人,她叫獨孤清月,我感激一個人,她叫獨孤清雪,我敬重一個人,她叫如月。她的代號叫寒鷹。初遇時她以如月之名震動江湖,再逢時她自稱獨孤清月,最終化作獨孤清雪以命為我解毒蠱。
但我知道,在寒夜振翅的玄色羽翼下,這三個名字不過是同一只寒鷹掠過雪崖時投下的三重影子。
若要說起我們的淵源,倒像在數(shù)一面破碎銅鏡的裂痕。我以李滌愆之名贖罪時,她挑開我蒙面的黑紗;當我化作李觀南汲取前塵教訓,她的劍穗已系上將軍印;直到我重拾李驍云三字,才終于能平視這個始終走在光陰前面的影子。
世人總道文武雙脈是百年難遇的造化,卻不知那具單薄身軀要承受多少經脈逆行的痛楚。我親眼見過她在月下練劍,七竅滲出的血珠凝在睫毛上像赤珊瑚,手中“落”劍卻舞出漫天霜華。這般拼命得來的修為,她卻在巔峰時期散盡功力----為了為自己的弟子李夢云報仇。
第一次見她,就像看見了十五歲的我自己,畢竟,她和我都是十五歲成名江湖,五年內屢屢創(chuàng)奇跡。
那時,她藥劍初成,一襲紅衣,獵獵翻滾,眉眼中盡是英氣,行事少年俠氣,后來,記得那年春深,她紅衣獵獵站在落英崖上,突然轉身戳破我層層偽裝:“李驍云,你如今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認了嗎?”不等我回答,便拽著我沖向懸崖。山風灌滿她寬大的袖袍,像要展翅的雛鷹。“全天下!老子第一!”這聲少年意氣十足的吶喊,震得我藏在骨縫里十年的銹屑簌簌而落,“這才是李驍云該有的樣子。”她說。
后來在破廟躲雨時,她蘸著雨水在供桌上寫“觀南”二字:“你總把別人的罪孽當枷鎖,不如學學大士凈瓶----”指尖突然發(fā)力,木屑紛飛,“-----裝得下苦海,倒得出甘霖。”那夜我們分食半個馕餅,她將大半讓給我,自己嚼著干硬的餅皮說:“飽了才有力氣恨這江湖,餓著反倒要原諒它。”
后來,她發(fā)現(xiàn)我中的毒蠱,說要為我尋解藥,我勸她放棄,此毒蠱天下無解……
再后來,她回歸花雨城(春熙城),去走了她該走的路,我聽到了無數(shù)關于她的傳奇,其中包括領兵打仗,一劍擋百萬師,生擒敵方女王-----那個給我下毒蠱的人。
最驚心動魄的相逢是在暮春林間。她的武功盡失,那時我已與天機閣的小少爺查書亞結識,當然查家少爺不知道我和如月的身份,她穿著粗布衣裳,背背龐大的劍匣,面容大變得讓我險些錯過。可當那聲“獨孤清月”出口的剎那,我看見她脊背突然繃直如劍---就像當年面圣不跪的模樣。我們相視一笑,多少金戈鐵馬都化在“在下李觀南”這個暗號里。
有一次我與她喝酒,她說:“看來你還沒有變回來。”我說:“那我原來是什么樣子。”她把酒杯頓在桌上:“全天下,老子第一。”我愣住了,同樣的話,不同的人……
因此,我本來以為她會和我一樣,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可是當年那個如月藥劍仙,終于還是回來了,她回到了自己的門派,“菡萏清門”,那是她自己創(chuàng)立的,門主令映著月光,寒鷹徽記振翅欲飛。我與她對飲,她忽然問我:“李驍云,你可知我為何定要殺回江湖?”未及回答,自己先笑出聲:“因你說過小舟從此逝---”琉璃盞重重磕在青石上,“-----可我的知己是敢對天地叫板的人!”
江湖把我們磨成兩面相對的銅鏡,她照見我的鋒芒,我映出她的柔光。這大約就是知己的真意---不必相似,只要某個剎那,能在對方眼里看見自己最本真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