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時恩捧著鎏金銅盆進殿,驚見宇文琪已自行束好發冠。自登基后,他還是頭一回見主子這般…鮮活。那眼角眉梢跳動的,竟是久違的、壓不住的活氣!
“這方硯臺,”宇文琪忽然指向案頭,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撫,“換成洪州進貢的澄泥硯。”
時恩看著他摩挲硯臺邊緣的動作,猛地想起先帝時,還是太子的主子每得太傅一句嘉許,也是這樣無意識地摩挲書角。今日他特意穿了月白底繡銀龍紋的常服,儼然是當年東宮勤學少年的模樣。
“陛下,于大人辰時才到…”
“朕知道!”宇文琪截斷話頭,嘴角卻抑制不住地揚起。時恩鼻尖一酸,慌忙低頭整理早已齊整的筆架。這般神采…恍若八年前,那個初登大寶、意氣風發的少年天子。
廊下鸚鵡突然尖聲學舌:“寧鳴而死——!”時恩嚇得魂飛魄散去捂鳥嘴,卻見宇文琪朗聲大笑,竟從鎏金食盒拈了塊茯苓糕,信手擲給那鸚鵡:“賞你的!朕今日…只聽想聽的聲音!”言罷,大步流星直奔垂拱殿,袍角帶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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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垂拱殿。
龍袍袖中的手指,竟在微微顫抖。宇文琪緊盯著殿門,晨光勾勒出一道瘦削卻異常挺拔的身影踏入,目光如炬,銳利如刀——這就是于清,于瀝巖?那個曾抗旨拒入翰林,卻將一州之地治理得政通人和的狂生?不過廿四五之齡,眉宇間風霜刻痕已深。
宇文琪的呼吸不自覺屏住,眼前仿佛浮現撫州貶所昏黃的燭光下,自己一字一句偷偷謄抄《洪州役法新策》的情景。時至今日,他還記的書中那句:
民力未竭而國用已匱,非生之者寡,實聚之者苛也!
于清在階下站定,抬首。四目相對!他看到年輕的帝王眼中燃燒的火焰,熾熱得燙人——不是太后那淬了冰的威嚴,而是那種孤注一擲、渴望燎原的光!
“臣洪州通判于清…”
“給先生看座!設于丹墀之上!”宇文琪的聲音斬釘截鐵,甚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急切。時恩驚訝——丹墀之上?無實職者賜座已是破格,竟還近在咫尺?!于清卻已坦然撩袍落座,姿態清逸,仿佛置身洪州府衙的舊案前。
屏退左右,殿門輕合。宇文琪身體微微前傾,開門見山,聲音帶著壓抑的渴望:“國庫不盈,民生困苦。朕…求先生救國安民之良策!”
于清并未直接作答,反問道:“陛下心中,古之圣王,孰為圭臬?”
宇文琪略一沉吟:“自是我朝太祖、太宗文皇帝。”
“大謬!”于清聲音清越,如金石相擊,“古今帝王,首推堯舜!陛下欲立不世之功,當效法堯舜治國之道——簡明扼要,不尚繁復。”
他目光掃過殿宇,似穿透重重宮墻,“然觀今之朝局,困于祖宗舊制與新法之間,政令推行,步履維艱,猶如抱遠薪救近火,薪未至而焰已燎原!”
“先生洞若觀火!”宇文琪激動得霍然起身,胸腔激蕩,“稷興以來,國庫歲入雖增,然北御強虜,南治水患,耗資甚巨,府庫漸虛!朕當年推‘活民稅法’,本欲紓解民困,奈何…”他眼中閃過一絲沉痛。
“陛下新法初衷無錯!”于清目光如電,一語中的,“然其弊在‘糧’!天下糧種不齊,量器不一,猶如百川異道,強引同歸,焉能不潰?陛下欲行此法,必如始皇‘車書同軌’,先定天下度量衡之準繩!”
“然…”他話鋒一轉,更顯銳利,“民以食為天,糧產仰賴天時,以糧改制,根基不穩!陛下當善聚天下民力以生無窮之財,再取天下之財以奉朝廷之需!”
宇文琪目光炯炯,如饑似渴:“請先生明示!”
于清起身,袍袖無風自動,指陳方略,聲震殿宇:
“臣請立三司!其一,經政司,掌天下茶、絲、瓷三利!尤以茶為要!洪州舊例,百斤紫筍茶可易胡馬十匹,千擔團茶可抵三軍歲餉!請陛下敕令東南、西南擇良田改種茶林,朝廷定品級、核初價、頒茶引,凡行商者必持引,此司直屬御前!
待歲入茶稅,三成充邊餉,七成通江河、興學堂——無論男女,皆可入學,皆可應舉!”
“女子入學應舉?”宇文琪微愕,“太后稱制時,曾允官宦女子入宮為文書,然民間…”
“陛下!”于清猛地掀開外袍下擺,露出內襯精致的纏枝蓮紋錦,“此乃洪州女塾繡娘習作!陛下可知,洪州女塾三百繡娘,半年織就駝隊所需旌旗萬面!
若使閨閣通經史,十載之后,朝堂之上必添班昭、謝道韞之才!屆時,陛下何愁不得三成干吏?”
宇文琪眼中精光爆閃,緩緩坐回龍椅,心潮澎湃:“先生…請續言!”
“其二,通衢司!”于清手指仿佛在虛空中劃開疆域,“開漕渠以貫江河,修直道而接嶺海!使蜀錦朝發夕至吳越,越瓷晨裝暮達幽燕!
今漕運僅利東南,西南、嶺南商貨轉運,靡費過半!若陛下打通此二樞紐,則商賈云集如百川歸海,市肆繁盛若星斗漫天!”
宇文琪沒有打斷,甚至暢想著于清描繪的山河圖景。
“其三,惠商令!”于清聲音愈發鏗鏘,“減關津之苛稅,除市易之細征!仿洪州‘五等折色’法,許民以茶、糧、絲、瓷代賦!此乃解陛下當年‘方田均稅’量器不一之困的鑰匙!”
宇文琪端坐龍椅之上,五指猛地收緊!金絲楠木雕琢的冰冷龍鱗深深硌入掌心,他卻渾然不覺。于清的話語如同九天驚雷,又似燎原星火,在他腦海中炸開、燃燒。
“好!!!”
這一聲爆喝,石破天驚!宇文琪自己都驚覺失態。七年流放磨礪出的深沉威儀,此刻竟壓不住胸腔里那噴薄欲出的滾燙熱血與萬丈豪情!仿佛那個撫州陋室中抄寫策論的落魄青年,終于握住了劈開混沌的利劍!
他深吸一口氣,強抑激動,忽想起母后的提醒,沉吟片刻拋出最后的試探:“朕聞…有人議卿‘只通經學,不諳實務’?況先生早年入仕,可是批判過商人逐利害民...”
于清傲然挺立,聲震屋瓦:“經學大道,正在于經世致用!昔日周公制禮,豈是拘泥古書?”
他猛地伏首,額頭重重叩在金磚之上,發出清越回響,誓言如鐵:“商者利民害民,全憑陛下如何用之。陛下若決意行此新法,臣愿效犬馬之勞!
縱使刀斧加身,謗滿天下——臣,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宇文琪心頭巨震,疾步下階,一把將于清攙起:“快起!朕之心,唯先生知!”他眼中再無半分猶疑,從懷中珍重取出一枚雞血玉章,印鈕雕作昂首鳳鳥,印文赫然是四個鐵畫銀鉤的血紅篆字——“寧鳴而死”!
他重重將玉章拍入于清掌心,力道之大,讓于清都感到微微發麻:“持此章,如朕親臨!先生即刻將方才宏論,詳撰成策!
明日早朝,朕與先生…并肩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