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宇文琪的強勢支持下,于清再次名冠京城。
兵部尚書韓澤稱病缺席了這場朝堂之爭,但這爭論的結果卻是他意料之內。
韓澤早年參軍,打過西月、北夷,建立了不少軍功,后來給趙巒做副將。但自從宇文琪被女皇召回京城后,他便發現這位趙將軍開始不對勁,脾氣越發暴躁,甚至醉后口出狂言要弒君奪位。
韓澤便認定女皇是要歸政宇文氏,到那時趙巒便首當其沖。于公于私,他都不愿趙巒這樣的人上位。
于是一年前他便暗地收集趙巒謀反的鐵證,效忠宇文琪。果然宇文琪也沒讓他失望,登基后大封群臣,他韓澤便有了如今地位。
此時,忠清堂青磚地上凝著薄霜,韓澤正看著兵部尚書薛宴前日送來的壽宴請帖,他與這位薛尚書同朝為官多年,不過二人僅僅君子之交罷了。忽聽見門口鹿皮靴踩過的聲音,回身看去果然是陳淵。
此前攻打北夷時,趙巒私吞軍費,多虧陳淵傾囊相助前線軍糧,才算不辱國命,抵住了北夷的進犯。
自此韓澤與陳淵便有了私交。前些時日陳淵特意向他求取戶部尚書壽宴拜帖,想來此前陳淵有恩于他,便幫了一把。
“慎行兄,薛尚書的壽宴午時才開始,怎么今日出門這般早?”韓澤中氣十足地問道。
“韓將軍,聽聞您前幾日箭傷又發作了,今日特送來上好的玉真散,對急傷最是有效。“陳淵關切道。
“多謝慎行了。不過舊傷復發,行武之人早就習慣了。“說罷打量著陳淵身后之人,這位先生看上去不太像陳淵的隨從,身型鶴立,身上還飄著著淡淡茶香。
陳淵見狀,介紹道:“將軍,此人便是林瓊,林雨茗。“
林瓊躬身要拜,卻被一雙生滿凍瘡的手托住。
“拜什么!你可是幫了老夫的大忙啊!先生研制的塞上雪一進北夷,那些胡人瘋了似的哄搶”,韓澤嗓門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老夫頭疼了幾年的戰馬問題,先生幾片茶餅就迎刃而解。”
林瓊內心不免酸澀,當初陳淵問他是否能做出更易讓人飲后上癮的茶方,他便嘗試在以往的茶方中加了幾味酥油和藏紅花,起名曰“塞上雪”。陳淵拿到后非常高興,便用這方子造出的茶餅賣給北夷,果然廣為流傳。
但這茶性,林瓊知道,飲之暫醒,久則傷魂。
北夷上到貴族,下到士兵無一不喜,甚至竟愿用馬匹換此茶。林瓊知陳淵如此做,其是為弱夷,這背后看來是這位韓將軍的授意。
林瓊慢聲道:“為將軍解憂...乃邊關將士之福。“
“還有這交引鋪的法子,慎行說也是先生想出來的”,韓澤看向大曜的疆域圖,“去歲冬,商隊憑茶引運來的糧,比戶部調撥的還要多三成!林先生當受老夫一拜才是啊。”
陳淵見韓澤興頭正高:“雨茗這些來在茶引上確實勞心勞力,也是難得一位品茶的行家。今日薛尚書壽宴,不如讓雨茗和其女一同前往?
韓大人不知,這林家小姐烹的茶,比其父可是青出于藍吶。”
“去,都去!”韓澤大笑同意。林瓊獻上金絲雪芽,便和陳淵離開,接上女兒林星曳前往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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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府。
林星曳扶著丫鬟柚禾的手下了轎,抬頭便見兩尊青玉獅子蹲在烏木大門前,她忍不住多看了看,獅口里銜著的不是繡球,卻是兩盞琉璃燈,里頭燃著長明燭,映得那玉色瑩瑩如水,那燈竟是用整塊的于闐玉雕的。
引路的李婆子見這林小姐好奇的模樣,心想必是小門小戶出來的,輕咳一聲道:“姑娘仔細臺階。”
林星曳這才發覺,腳下踩的并非尋常青石,而是鑿成荷葉狀的碧玉片,一片片連成橋,底下流水潺潺,竟還游著幾尾紅鱗錦鯉。
林瓊輕拍了下女兒,讓她先由李婆子帶去西苑跟一眾隨行女眷們玩耍。臨走依然不忘囑咐女兒行事注意禮節,然后跟著陳淵入東苑。
林星曳隨李婆子繞過西苑影壁,忽有暗香襲來。原是一株老梅從太湖石縫里斜出,花開得正盛,那石上卻密密麻麻刻滿小字,湊近了才看清是歷年圣上賜下的御制詩。
梅樹下散著幾張石凳,乍看樸素,細瞧卻是用終南山的雪浪石磨的,日光一照,石紋便如真的雪浪般流動起來。
李婆子見林星曳打量這園子步伐緩慢,得意道,“后頭'洗塵軒'的窗紗,還是用孔雀羽捻線織的,風一吹,滿屋子都是翠光。“
隨后穿過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一泓曲水環著座竹亭,亭頂鋪的不是瓦,而是曬干的龍井茶梗,經年累月已釀出茶香。
水邊植著垂柳,柳枝卻比尋常的細軟許多,林星曳聽著李婆子的介紹,這竟是南詔進貢的金絲柳,每年要拿蜂蜜水澆灌的。
林星曳忽想起十二歲那年,隨父親去杭州沈家茶莊。那沈老爺顯擺他的“神仙窟“,用金箔貼了滿墻,連痰盂都是掐絲琺瑯的。
如今想來,倒像稚童穿了大人的官服,徒惹人笑。
又行近百步后,林星曳望著不遠處的一座閣樓,外形奇巧,若隱若現,不禁問道:“李媽媽,那座樓很是精巧,是做什么的?”
“那是我們老爺的藏書閣,里頭柱子全用沉香木,蟲蟻不近的。”又壓低聲音說:“老爺在西苑最喜歡的就是這座樓了,據說藏了不少絕版古書呢!“
正說著,忽聞環佩叮咚。幾個穿天水碧裙的丫鬟捧著食盒經過,那食盒竟是整塊黃楊木挖成的,盒蓋上雕著《韓熙載夜宴圖》,人物眉眼清晰可見。
李婆子將林星曳引至一處小園,園中花木扶疏,竟有幾株晚梅依舊綻開,紅瓣如血。
假山畔設了錦氈,幾位小姐圍坐說笑,見林星曳來,只略抬了抬眼,便又低頭去翻手中的新出話本子了。
“這是京城交引鋪林先生之女。”李婆子堆著笑介紹。座中一位著杏紅衫子的小姐“哦“了一聲,目光在林星曳身上一掃,便又轉頭與旁人議論起新到的南洋胭脂。
林星曳站了片刻,聽她們說的不過是某班新排的戲文、某鋪新到的水粉,自己竟插不上一句話。不遠處亭子里倒有人彈琴,叮叮咚咚的,卻是時下流行的詞曲,幾個小姐圍著品評,也沒她的位置。
柚禾見她孤零零立著,寬慰道:“姑娘且坐坐欣賞美景,我去尋些茶點來。“說罷便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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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星曳獨自踱到一株老梅下。這花開得極好,只是位置偏僻,無人賞玩。她伸手拂了拂枝頭積雪,忽想起在家時,自己常與父親在茶爐邊對坐,說些制茶的門道。
如今這滿園的熱鬧,卻襯得她越發孤單。一陣風過,吹落幾瓣梅花,正落在她衣襟上。林星曳輕輕拂去,轉身往園子深處走去。橫豎無人理會,倒不如自己尋個清凈處。
假山后有條小徑,鋪著青石子,順著走去,盡頭卻是李媽媽說的藏書閣。她見門匾大書“觀瀾閣“三字,筆力蒼勁,有一瀉千里之感。
林星曳見那雕花木門半開著,閣內飄出幾縷清幽的香氣,那香氣似茶非茶,似檀非檀,勾得她不由自主地推門而入。
一進門,她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閣內書架高聳至頂,分門別類地陳列著古籍珍本。左側是天文歷法,右側是地理方志,中間一排則是醫農工技,每一冊書脊上都貼著細絹標簽,墨字工整如刻。
她緩步走過,指尖輕輕掠過書冊,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
“《茶經》……《茗笈》……《煮泉小品》……“她喃喃念著書名,這些都是父親曾提過的茶道圣典,有些甚至是失傳已久的孤本。
她忍不住抽出一冊《茶錄》,翻開一看,竟是陸羽親筆批注的版本,紙張雖已泛黃,墨跡卻依然清晰如新。
她正看得入神,余光忽然瞥見閣內深處設有一張紫檀茶案,案上擺放著一套茶具。走近細看,心頭又是一震——這些都是父親口中傳說的茶器。
林星曳忍不住拿起仔細端詳:“天青釉兔毫盞……銀絲編成的茶籠……還有這柄老竹茶匙……“,尋常人連見都沒見過,更別提湊齊一套。
尤其那釉兔,比尋常見的藍色還要淺上幾分,古有白樂天“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這想必就是碧落了。
果然青碧高深,清澈空靈。只見兩顆米粒大的紅色瑪瑙嵌作釉兔雙眼,顯得這茶盞可愛又華貴。
然而,她的目光又停在了茶具的擺放上——茶匙橫放在茶巾上,茶則與茶針位置顛倒,茶盞更是隨意疊放,毫無章法。
“這怎么行……“她小聲嘀咕,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將茶具一一歸位。茶匙懸于盞側,茶針歸于茶則,茶盞按大小排列,茶巾折成方勝紋。她的動作輕巧熟練,仿佛早已做過千百遍。
“你是何人?“一道清潤的嗓音忽然傳來。
林星曳一驚,抬眼望去,只見一位身著青黛長衫的年輕公子立在書架旁,手中執著一冊《春秋》,身旁古色陳舊的書架襯得他似暗夜中的明珠。
他衣袂間金線暗繡云紋,如星河傾瀉,華貴而不張揚。
尤其那雙眼,眸若點漆,眼尾微挑修長,像初春的泉水,三分暖意,七分冷洌。
林星曳從未見過這樣氣質的人,一時竟有些怔然。
“怎么不說話?方才擺弄這些茶具,不是挺大膽的嗎?”那公子聲音如竹露清滴,但語氣卻多了幾分詰問。
見林星曳眼神垂下,那公子暗道莫非自己嚇到她了,柔聲又問:“你是哪家的小姐?”
“我...我姓林,來參加薛尚書的壽宴,在園中迷路走到此處...”再次聽見他的聲音,林星曳不禁感到臉紅,右手默默攥著衣角,驚訝自己居然情急亂言一氣。
“隨行女眷都在漪園,你從這里出去往西南走就是。”
林星曳抬頭看著他沉靜如水的目光,才恍然回匆匆福身一禮:“多謝公子。”說罷輕快出門而去。
那公子見林星曳神情有些慌亂,行禮時手的位置都放錯了,嘴邊淺笑,并未多言,坐在案幾旁讀《春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