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澤的密信送到陳淵手中時,這位商界巨賈正在“鴻運錢莊”的后院賞梅。信紙在炭盆的火光中一照,陳淵的胖手頓時抖得像風中的茶篩。
“妙??!”他拍案而起,腰間金算盤嘩啦作響,“備轎!去林宅!”
林瓊正在后院翻曬茶青,見陳淵的八抬大轎徑直闖進內院。他知道陳淵講究排場,但這與自家的小門小院,顯得很是格格不入。
陳淵不等轎子停穩就跳下來,紅綢靴子踩碎了一地茶芽:“雨茗!天大的喜事!皇上要給令愛和薛公子賜婚了!”
茶耙“當啷”落地。林瓊想起壽宴那夜,陳淵醉醺醺拉著他說的混賬話——“認星丫頭做干女兒,咱們要做薛尚書的親家!”當時他借口女兒命硬克親推脫,沒想到......
林瓊彎腰拾茶耙,借機掩住發白的指節,“只是小女頑劣,怕是...”
“哎喲我的好兄弟!”陳淵的胖手拍在他肩上,金戒指硌得人生疼,“你這可是冷鍋冒熱氣了!那薛公子一表人材,之前科舉雖被黜落,可人家可是尚書之子,將來至少是個侯爵!“
他湊近低語,“再說了,有這層關系,你那交引鋪就真成了錢袋子了!“說罷從袖中拿出一對金鐲:“這先給星丫頭拿著玩兒,等圣旨下來,還有重禮!”
林瓊推脫未果,后窗忽然傳來瓷器碎裂聲。林瓊余光瞥見女兒的身影一閃而過,石階上躺著摔碎的茶盞——是女兒最愛的“雨過天青“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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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林瓊獨坐茶室,盯著案幾上陳淵留下的金鐲出神。窗外暮色沉沉,屋內未點燈,只有一盞燭火映著他緊鎖的眉頭。
與薛家這門親,門不當戶不對。難道女兒也要和自己當初一樣,被世人說成個“攀龍附鳳”之徒?
林瓊回想起十八年前,他不過是江南富商慕洙府上一個制茶師,是老爺口中待客時的一句“這是我家最好的制茶師傅”。
他生得清癯文雅,指骨修長,經他手制的茶,從采摘、萎凋、殺青到揉捻、烘焙,道道工序都透著旁人難及的靈氣,泡出來一盞,便是江南煙雨、山野清氣都凝在了杯中。
慕洙得意,常把他推到席前,向那些往來官商顯擺這“活招牌”。林瓊聽著滿座浮華的夸贊,眼神沉靜,只在偶爾目光掠過回廊深處時,會泄露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瀾——那里,住著慕家唯一的小姐,慕輕寒。
那個雪夜,他記得格外清晰。園中積雪已深,他因惦記茶窖里一批新到的明前芽尖,怕受了寒氣,深夜提著風燈去查看。行至梅林深處,卻見一素白身影立在虬枝橫斜的老梅樹下,仰著頭,任細碎的雪花落在白玉釵上,她便是慕輕寒。
她似乎并未察覺有人,只望著枝頭點點寒苞出神,側影在雪光與幽暗里,孤清得像一尊玉雕。
林瓊心頭猛地一撞,慌忙垂眼,腳步卻驚動了雪地。
她回眸,清凌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沒有責備,反帶了一絲意外和……笑意?
“林師傅?”她的聲音也如雪落,清清泠泠。
“小……小姐。”林瓊慌忙躬身行禮,心在胸腔里擂鼓,“夜深雪重,您當心寒氣?!?/p>
慕輕寒卻輕輕搖頭,目光又投向那株老梅:“這花,開得真好。不懼寒霜,不求人賞。”她頓了頓,忽然轉向他,“林師傅,你說,做商人……是不是也像這梅花?縱有暗香,世人眼里,終究是低人一等,沾滿銅臭?”
林瓊愕然抬頭,對上她那雙在雪夜里格外明亮的眸子。那里面,竟盛著一種與他身份地位極不相稱的、深沉的迷茫與不甘。
他喉頭滾動,斟酌著字句:“小姐……草木本心,何須在意世人眼光。梅花自有梅花的傲骨,茶……茶亦有茶的清芬?!?/p>
慕輕寒看著他,唇角似乎彎了一下,極淡,卻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瓊心底漾開無邊的漣漪。
那一夜之后,仿佛有什么無形的線,悄然系住了兩人。慕輕寒常會“不經意”地走到他制茶的小院外,有時是問一句新茶的滋味,有時只是靜靜看他專注地揉捻茶青。
更多的時候,她會屏退下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對他訴說那些無處可訴的心事——對父親汲汲營營、攀附權貴的厭惡,對深鎖閨閣的無奈,對世間輕視商賈的不平。
“父親又在議我的親事了,”一次,她聲音里帶著壓抑的倦怠,“這次是知府家的公子。說得好聽是結親,不過是想借人家的官勢……林先生,”她忽然抬眼,目光直直地看向他,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銳利,“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子?”
林瓊正篩著茶粉,聞言手猛地一抖,細密的茶粉簌簌落下,沾滿了他的袖口。他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臉瞬間漲得通紅,頭埋得更低,不敢看她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囁嚅著:“小……小姐說笑了。小的……小的不敢妄言。”
“不敢?”慕輕寒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卻異常清晰,“是不敢想,還是不敢說?”
空氣凝滯了。只有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林瓊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有一股巨大的恐懼和一種隱秘的、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的渴望撕扯著他。
她是天上月,他是地上塵,這份癡念,說出來便是萬劫不復。
“我敢?!蹦捷p寒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卻帶著千鈞之力。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隔著那層薄薄的茶粉塵埃,目光灼灼,“林瓊,我看上你了。不是慕家小姐看上一個制茶師傅,是慕輕寒,喜歡林瓊這個人。
我慕輕寒此生,只愿尋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你若也有此心,我們便一起走,清清白白地過日子!你若不敢……就當我從未說過。”
林瓊渾身都在顫抖。他看著眼前這如寒梅般傲然的女子,所有的恐懼、所有的身份桎梏,在這一刻都被那火焰燒成了灰燼。一股從未有過的巨大勇氣,夾雜著排山倒海的愛意,沖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他猛地一步上前,不顧滿身的茶粉,緊緊抓住了慕輕寒冰涼的手,聲音嘶啞卻無比清晰:“敢!小姐……輕寒!我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