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棠和甘冽謹遵師父的囑咐，商定托名舒國的“妘乙”“妘甲”，以堂兄妹相稱，假扮商人一行，前去崇國。除了仇棠和甘冽，還專門有一隊車馬護送，并且有擅長飼養“果然獸”的牧夫一人。仇棠和甘冽的真實身份也并未告知這些人。

此行將往東北方，一路多犬戎。

約行進一日，到了岐國北境，眾人在北境邊關稍息，第二日天未亮就整肅出發。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橫穿一條湍急的大河，河上無橋，需要乘坐船夫們撐的羊皮筏子，但是車馬則不得過；一是翻過幾座林木森森的高塬，繞道河水下游平緩處過河，但林中常有流寇盜匪。

仇棠和甘冽與車隊碰頭，無疑要走第二條路。

一眾人馬進了塬上第一個林子。此時初夏午后，大道上氣候略炎熱，林間草木盎然，溪水潺潺，鳥鳴聲聲，分外涼快。一行人走的也輕快，在日落前便翻過了第一個高塬。

第二個高塬林蔭蔽日，氣溫更低一些，但明顯少了鳥鳴之聲，氛圍有些怪異。

甘冽取下弓箭并提醒眾人戒備，仇棠也警惕觀察和傾聽四周動靜，手握石子。

忽然一箭飛來，直沖打頭的甘冽，仇棠立馬用石子擊飛。接著數十只箭飛來，仇棠和甘冽拔出雌雄寶劍抵擋，護住一行人馬，并快速找到樹木掩體。倆人迅速判斷來箭的方向，甘冽連發數箭放倒幾個敵人，仇棠也手起石飛，打落幾人。隨行的護衛見此，也沖上前去與敵人搏斗，終獲大勝，有幾人負輕傷外均無恙。

仇棠抓住一個盜賊，問：“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在這里？”

那人戰戰兢兢，一直搖頭，似乎聽不懂話。隊中的牧夫說這人是山戎，他懂山戎的語言，可以給雙方翻譯。

仇棠讓牧夫問他們是誰，為什么要在此伏擊。

那人嗚嗚啦啦說了一堆，牧夫翻譯說：“他們是西戎的一支部落，因為豐王的連年討伐，一直遷徙流竄，原住地已經荒蕪。如今正值牛羊繁殖期，故越過豐朝邊境，來到此處水草豐茂的地方，休養生息。他們隱身山林，偶爾會布置陷阱來劫掠來往的車隊，補充日常所需?！?/p>

仇棠望了甘冽一眼，甘冽明白仇棠的意思，為生存原本無可厚非，但為了自己的生存而劫掠、枉殺他人，豈有此理？！但也是豐王征伐大業的影響，孰是孰非很難斷定。

一行人因為急著趕路，仇棠讓牧夫告訴西戎那人，今可放其一馬，以后斷不可在此劫掠。岐國北境設有貿易市場，可以與漢人交易所需，那人連連點頭，說回去就告訴部落首領。

仇棠正欲放此人，忽然一聲箭嘯直沖腦門而來，仇棠立即閃躲，甘冽揮劍迅疾斬落飛箭。仇棠順手投出飛石向來箭的方向，被抓住的西戎人趁機逃走。飛石重重擊穿了掩護射箭人的樹干，那人一個飛身跳走，憑借對林子的熟悉而遁逃。

護衛們準備去追擊，甘冽制止：“莫追，趕路要緊，加強戒備。”一行人便繼續加快行進，甘冽在前，仇棠在后。此后再未遭受攻擊，但是仇棠不久就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著隊伍。等她向林間望去的時候，卻只有林間輕風微微搖動的花草和樹葉。

直到快要走出第二個高塬林間的時候，仇棠只聽見草叢間窸窸窣窣的聲音愈加響亮，似乎已經不加掩飾，立刻手捏一石，準備一擊而殺，與此同時，甘冽和護衛也做好戒備，準備戰斗。

忽然，從林中竄出一個小孩，站在后方道路上，盯著她看。仇棠借著暮光看到，小孩約莫十一二歲，編發垂下，眼睛漆黑，映出如薄霧遠山的暮色，古銅膚色，皮膚粗糙，穿著山戎左衽衣裳，背著弓箭。仇棠心下疑惑：“怎么這眉眼有幾分熟悉？”趕緊示意甘冽和護衛不要攻擊。

她下馬走到小孩跟前：“你是誰？”

那小孩忽然雙眼溢滿了淚水，撅著嘴一臉倔強，沒說話。

仇棠心里一動，顫聲問道：“你是柘兒？”

那小孩聽見這一句，立刻眼淚決堤，哇哇大哭，一邊走來抱住仇棠的腰。

甘冽等一行人滿腹疑惑。

甘冽走近來，看見仇棠緊緊摟著那小孩，滿臉淚水。甘冽沒有打擾，站在一邊警戒四周。

等到兩人平復下來，那小孩抬頭說道：“姐姐，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甘冽看見小孩的臉，才發覺與仇棠有幾分相似，心里便有了猜測。

仇棠問小孩：“你怎么會在這里？”

“那日隨母親和族人，準備去北邊的蘇國避難。路上王軍追殺過來，母親與王軍交戰，拼死護下我和妹妹……”小孩說著，又流下淚來，“我和妹妹騎馬往北逃跑，眼看要被王軍追到，幸虧遇到西戎這支部落，救下了我們，把我們帶到了此處?！?/p>

說完，柘兒指了指林中，應該是西戎部落的隱蔽處，又向林間喊話。不一會兒，林中走出一人。此人披發赤著右臂，腰間系著一個狐尾，高鼻深目狹面多須，身材魁梧，手持弓箭走過來。

見此，護衛立刻舉起搭好的弓箭，仇棠示意護衛放下，然后上前躬身說：“仇棠感謝首領義舉，救護我弟弟、妹妹，此等大恩，定當報答！”然后示意柘兒翻譯，柘兒微笑搖頭示意不用，并介紹此人是西戎這支部落首領旁來。

旁來用華夏語說道：“不要報答，我們部落也只是報恩?！币姵鹛囊苫?，便說，“說來話長，天也黑了，如不嫌棄，請到我們部落帳中歇息，一起吃頓酒肉，順便給幾位講清楚?！?/p>

仇棠心想，此去可以見到柘兒的妹妹桑兒，順便商議把二人都帶走，于是對甘冽說：“我們去吧？”

甘冽點點頭，但是牧夫和護衛們還有遲疑，畢竟西戎與豐朝幾番爭斗，且時不時在岐國擾亂，雖說不一定是這支部落，但華夏族與戎族的敵對由來已久。

見隨眾猶豫，甘冽解釋道：“妘乙使者失散的遠親弟妹被這支西戎部落搭救，此去一是感謝，二是認領親人，不會有事。即便有意外，請大家相信我們有能力化解！”為了隱瞞身份，甘冽并未告知兩孩子其實和仇棠是堂兄妹。

眾人見說破了心思，再加之信任兩位使者的能力，于是都同意了。

仇棠隊伍跟著西戎部落首領一行，穿林過塬，好一會才到了他們的聚集地。林中一片開闊的草地上駐扎著約莫五十來個帳篷，圍著幾個畜養馬牛羊的圈。許多人正在架鍋做飯、烤肉，見到首領回來，紛紛招呼起來，并起身過來接過獵手們捕獲的野獸。他們看到仇棠一行華夏族人，眼中全是警惕與疑惑，甚至有的人默默拿起武器。

這時，從一個大帳篷中奔出來大約八九歲的女孩，撲到柘兒的懷中叫道：“哥哥！”仇柘寵溺的抱起她，并拿腦袋蹭女孩的腦袋，女孩“咯咯咯”地笑了。

仇棠眼睛一熱，含笑看著這一幕。甘冽看看仇柘兄妹，又看看仇棠，走上前輕輕拍拍仇棠的背，仇棠轉頭看到甘冽關切的目光，心想：我也有幸，有陪伴我的人。

女孩似乎感覺到仇棠的目光，好奇地轉頭看向仇棠。仇柘正準備介紹，卻聽見站在空地中央的旁來招呼族人圍攏過來，向族人大聲說著話。仇柘給仇棠一行人翻譯：“旁來首領告訴族人，你們是他邀請來的貴客，曾對部落有恩，也是我和仇桑的遠親，希望大家一起款待你們。”看來旁來知道仇棠和甘冽還需隱瞞身份，不宜暴露九侯后人身份。

說罷，旁來囑咐手下帶著牧夫和護衛們吃肉、喝酒，但是牧夫和護衛都沒動。甘冽安排兩名護衛守著奇獸，讓牧夫和剩余護衛。邀請仇棠和甘冽和仇柘兄妹進大帳。進了賬內，仆從送來酒肉，旁來屏退左右后，舉起一個陶碗，招呼仇棠和甘冽：“來，我很高興，又遇到九侯的后人，值得喝一杯！”

飲罷，仇棠開口詢問：“旁來首領，您說的報恩是怎么回事？”旁來放下酒杯說：“你們吃肉，聽我慢慢說。”

“十八年前，我們這支部落生活在豐朝北方。九侯率九吾族軍隊跟隨豐王北征狄人，一路所向披靡，打敗了狄人的軍隊，狄人因此四散逃跑。九侯奉豐王之命繼續北進掃除狄人部落，以絕后患，就這樣發現了我們部落?！?/p>

“當時部落的青壯幾乎都已在抵抗豐朝軍隊中戰死，只剩下老弱婦孺。我也只是八歲的孩童，被母親拉出帳篷外?？粗麍詧啼J的軍隊，族人們包括孩童都沒有哭泣，我們族人從小被教導‘天將絕我，但寧死不屈’。族人們個個手里拿著木棍、皮鞭，甚至是牽馬的韁繩，憤怒又堅定地抬頭望著高高坐在馬上的九侯和士兵們。”

“九侯用目光巡視著我們，半天沒有發起攻擊。周圍忽然特別的安靜，我能聽到風吹著他們的旌旗獵獵作響，聽見風鉆進我皮袍子里的呼呼聲。忽然，九侯對一位隨從說了幾句話，這位隨從隨后騎馬前來，對我們說：‘豐王仁德，不殺老弱婦孺，但此地已歸我豐朝，給你們一刻鐘，速速收拾遷走！’族人們吃了一驚，反應過來后，紛紛收拾，不到一刻鐘就一起離開了聚居地，一路向西走。等我們走出約十里地的時候，聚居地起了火光，我們知道再不能回到那方天地了。”

仇棠和甘冽聽得入神，倆人對視一眼，都回想起了自己離開九國的情形。

旁來也是感慨萬千，又飲下一碗酒，繼續說道：“我們素來聽說豐王殘暴，此次放了我們族人，還以為豐王轉性。后來才聽逃跑的狄人說，豐王軍隊對所有狄人部落趕盡殺絕，燒殺搶掠，根本沒有放過老弱婦孺！這才明白是九侯的一念之仁，我部落才僥幸存活！九侯放我全族之恩，誓當報答！”

“那年暮春，我們和幾個部落聯合，打算去豐朝北境劫掠一些糧草，正好碰到豐王出兵剿滅九國，聽說九侯已經被害，我痛心不已，沒能救護九侯，我想著起碼能保護幾個九侯的子孫也行。于是帶上一隊人馬，趕去九國，機緣巧合，就救了你弟弟妹妹?！?/p>

仇棠聽著旁來的講述，想起爺爺隨豐王征伐四方、開疆拓土，對豐王忠心耿耿，竟被豐王殘忍殺害，而一向視為粗俗無禮的戎狄部落，卻能不忘恩德，出手相助！天下之事何其滑稽！

仇棠起身，再次拜謝旁來的救護。甘冽和仇柘、仇桑也起身拜謝。旁來揮揮手，讓他們不要再謝，要說起來，九侯的恩更大。

幾人飲食完畢，旁來讓人安排了兩個帳篷，以供仇棠等一行人歇息。牧夫和隨行的護衛住一個，仇棠、甘冽和仇柘、仇桑住一個，還有兩名護衛和西戎部落的兵士一起在帳外巡視。

仇柘牽著仇桑，仇桑時不時地瞟看仇棠和甘冽，眼中有幾分羞澀，又有幾分好奇。

仇棠解下寶劍，坐在毛氈上，拉過仇桑到懷里。仇柘對仇桑說：“快叫姐姐！”仇桑沒有說話，并不掙脫懷抱，摳著手指，好奇地打量仇棠。仇棠知道桑兒對自己陌生，畢竟當時桑兒還不到三歲，沒什么記憶，柘兒當時六歲，可能還有些印象，便摸摸桑兒的頭說道：“沒事，等熟悉了再叫。”

柘兒又問：“姐姐，你知道我怎么認出你的嗎？”

“怎么認出來的？”

“我是先看到甘冽哥哥，甘冽哥哥騎馬射箭的樣子跟以前一樣?！?/p>

“哪里一樣？我明明技藝大有長進！”甘冽聽了，假裝不滿。

“你在馬上側身射箭的時候還是喜歡往右甩下頭！我以前就覺得這個動作很帥，還常常模仿?！背痂险f道。

“哈！”仇棠看著甘冽，沒想到甘冽還有這么個耍帥的動作！甘冽干脆再甩一下頭，表示就是這么帥氣。幾人都笑了起來。

仇棠簡單告訴了仇柘兄妹自己的經歷，有說了此行的目的，并提醒其注意掩飾自己和甘冽的身份，同時提議兄妹倆去岐國找師父古松道人，勤加習武，助岐國一臂之力。仇柘都一一答應。仇棠解下神人獸面玉佩交給仇柘為信物，幾人在毛氈上休息一夜。

次日一早，仇棠對旁來說了自己的安排，旁來覺得也好，岐國國力日強，仇柘兄妹倆去了更有依傍。旁來決定帶一隊人護送兄妹倆去岐國，甘冽贈予旁來部落一些財物，又安排了兩位護衛與旁來一起護送仇柘兄妹。

“甘冽，我感覺親人們在看著我們。”仇棠望著旁來和仇柘一行遠去的身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