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棠跟著應羽穿過一個照壁左拐,推開了一處院落的門,只見院落中間幾叢修竹,幾株海棠,已經開花,粉黛又清麗,幾棵高大的梧桐葉子已然濃密的一些,掩映著院落中房檐。院落正對著一排房子,正中一間房帶著兩間耳房,這排房子左右各有一間廂房。
應羽指著面正對的一正中的房子說:“這就是我的房子了”,又一指東廂房說,“師父就住在這了,給師傅安排了仆從就住在右邊的耳房,有什么需要就招呼。跟我來看看吧,師父?!睉鹦χ埑鹛纳锨啊?/p>
仇棠跟著應羽進入東廂房,只見屋里很大,迎面靠里墻的是幾個坐榻和一個條案,條案上放著一個通身黑色锃亮的陶瓷,插著一枝正開得興盛的海棠,映著屋里的顏色都亮了起來。左手邊靠里是臥榻,用簾幕隔著,右手邊靠里安置著書架和桌子,還有筆墨簡牘。除了這些,書架旁靠墻還安置著一個兵器架,架子上的戈、矛、弓箭、長短劍都閃著銀色的光。
屋里各色窗簾、簾幕等都是藍色的布簾,有些深淺的差異,條案、書架、書桌都是深紅色,再加上黑陶和冷峻的兵器等,色彩并不繁多,也不艷麗。仇棠暗暗想著:“沒想到這人還挺會猜人喜好。”
應羽觀察著仇棠的神色,見她似乎并不反感,便說道:“也不知道這樣設置合不合師父的心意?要是有什么不妥的,我立馬吩咐家仆換了去!”仇棠看他一眼,說道:“沒什么不妥,只是我不需要人照顧,仆人就免了吧?!?/p>
“好嘞!后面師父要是需要什么,找我就行。”沒想到應羽一口答應了。
仇棠在條案上放下行李,環顧完房間后就準備出去。
應羽在一旁看著她微笑著問:“師父打算教我些什么呀?”
“嗯?”仇棠扭頭看著應羽,這個問題還真沒想過,當時只是知道是應羽的解圍之言,不曾想卻要落了實。“你想學什么?”
“師父的一套投石術出神入化,而且練這個也不費多少力氣,不如就教我這個吧?”
“你倒是會選。為何不學劍術呢?我的劍術也可不賴呢!”
“那劍術人人都能使得,天下見得多了,不如這飛石術,讓人印象深刻。況且——”
“況且什么?”
“況且我討厭跟人近身搏殺,聞不得那血腥味!”
“呵!你們侯府的血腥味還少嗎?”仇棠忍不住鄙夷地懟應羽。
應羽一聽,收了笑容,轉頭去看門外。
仇棠一想,崇侯作惡多端,這應羽少不得沾了多少血腥怕人知道,自己往后在崇國還要這位公子哥照拂,雖說掛了個師父的名頭,其實兩人相交也不過幾日,實在不該如此唐突,于是說道:“如今這天下紛亂,戰事頻發,哪一處也少不了血腥味,你這個毛病可要改一改了?!?/p>
應羽心知是她找補之言,抿嘴一笑,回頭道:“師父,你只要好好教我長了本事,再帶我多歷練歷練,說不定這毛病就好了呢!”
“公子,妘甲大人來了!”只見老邢領著甘冽過來了。
“妘大哥,安頓好了?”應羽笑著走出屋子,迎上去。
“嗯?!备寿c點頭,然后看著仇棠,進了屋子,環視一周,然后用不舍和擔憂的眼神看著仇棠說:“你確定要住下了?”
仇棠躲過他的眼神,說道:“嗯,確定。正好領略領略崇國的風土人情。”
應羽聽到了,在門外大聲說道:“妘大哥,你放心!有我在呢,絕對不會讓我師父受委屈!再說我師父武藝高強,我崇國也沒幾個能讓她受委屈的!”
甘冽看著仇棠,沒再說話,轉身對應羽:“那是當然!只是我回去,肯定要向師父和姜侯稟報,妘副使有幸給公子授藝,也是緣分,但不知道這個期限是多久?”
應羽一愣,這倒沒想過,他走進屋內,說:“這個聽我師父的!我學藝方面確實比較蠢笨,之前我父親請了一位師父教我射箭,學了三年,我愣是只學會射十米內的兔子和鳥,不能再進一步。妘師父只要樂意待在這教我,我就感激不盡;要是妘師父嫌棄我,煩了,隨時可以走!”
甘冽再轉過身來用詢問的眼光看著仇棠。
仇棠看著甘冽:“授藝絕非一朝一夕之功。少則一年,多則三年?!?/p>
“那我就跟師父和姜侯回稟:一年為期。待到明年今日,你就回岐國。”甘冽看到仇棠要張嘴,又補充一句:“如果你不回來,我就來接你。中間有什么事情,隨時傳信給我。”
應羽開口道:“那我可要抓緊學習了,爭取在一年內,學到我師父的七八成功力!師父,您可要傾囊相授??!我的拜師禮和謝師禮也包您滿意!”
“老邢,王家酒莊定了嗎?”
“公子,定好了?!?/p>
“好,那叫上岐國衛士,吃酒去?!睉鸪寿统鹛囊徽惺郑熬褪俏覄偢銈冋f的那家?!?/p>
一行人分乘了兩輛馬車,到達王家酒莊。
掌柜的對一行人極為熱情,請到二樓臨街的兩間包房坐定,掌柜親自上酒、上菜。
應羽和甘冽、仇棠同一桌,沒有過多禮儀,直接喝酒開吃,并介紹說這家的羊肉湯極為美味,羊都是從北狄部落交換而來,這不是普通商戶能得到的,因為北狄經過豐王的幾次征伐,遺落部落或北遷或西遷深林或大漠中去了。
眾人聞言,紛紛端起大碗喝起來,果然細嫩鮮美,一點不腥膻,下肚后只覺渾身舒服,再配上特制的烤餅,十分美味。
仇棠喝了幾口,忽然有些哽咽,九國的人也喜歡喝羊湯,且喜歡就著小米煎餅吃。這么多年,她幾乎已經忘了九國羊湯的味道,這多么像九國甚至是九侯府的羊湯的味道。
雖然九侯府豐衣足食,但家風尚勤儉,在冬季漫長的三個月內,羊湯也只能喝上五六次。如果有羊湯,母親必要親自煮上一大鍋,廚娘七嫂打下手,仇棠樂顛顛地去添柴燒火。她喜歡看著噼里啪啦的柴火舔著鍋底,慢慢把羊湯的香味熬出來,還可以一直吸著這鮮美的味道。
等到羊湯煮好了,母親招呼父親、爺爺、奶奶一起吃飯,并溫柔的給她舀起滿滿一碗的羊湯,遞給她小米餅,囑咐慢慢吃。大家看她狼吞虎咽的模樣,紛紛笑著打趣。七嫂會把羊湯分給侯府的每個人。
仇棠雙手捧著大碗埋頭喝,大碗完全擋住了她的臉。
甘冽喝了幾口湯,放下碗,看著仇棠:“乙兒,就著烤餅吃吧?!?/p>
仇棠硬是憋回去眼淚,一口氣喝干了羊湯,然后放下碗,笑著對甘冽說:“這湯太好喝了,哥!”
甘冽看著她,沒有說話,掏出帕子給她擦了擦嘴上的湯油。
仇棠不好意思,急忙說自己來。
“掌柜的,再來一碗羊湯!”應羽吩咐道。
“好嘞!”
不等仇棠拒絕,掌柜的就又端上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羊湯。
“師父,徒兒今天保管你吃好吃好!”應羽笑瞇瞇地看著仇棠。
仇棠剛把那碗剩下的羊肉吃干凈,肚子已經八分飽了,但湯已經上來了,她不想浪費,于是端起大碗,給甘冽分了一大半:“哥,你多吃點!以前老搶你的,現在補給你!”
甘冽無奈一笑,想起多年前冬天喝羊湯的日子,仇棠喝完了羊湯,就跑來找他,說是叫他去玩。那時候他才剛剛端起羊湯碗,她就在一旁巴巴地看著,父親甘云就叫拿個小碗,分她一半,末了又把自己的給甘冽添些。
為什么就覺得甘冽碗里的湯更好吃呢?仇棠想著,笑了一笑,拿起一個烤餅吃起來。
應羽看著兄妹倆這模樣,不知為何,竟然有些泛酸,他夾起一塊豬頭肉,放到仇棠的碗里說:“師父,這個豬頭肉也是一絕。做的時候,庖廚先把豬頭剔骨,再煮熟切碎,放到蒸碗,加清酒、鹽、姜、椒,蒸一個時辰,出來再拌上特制醬,才成了現在這樣。還有這個山筍炒肉……”
“我自己來?!背鹛内s緊攔住應羽再為她夾菜,自己夾了一口筍吃。
甘冽喝口羊湯,吃口烤餅,再夾上一口菜吃,感覺都食之無味,心里盤算著:還是回去稟告師父,找個由頭早早把棠兒接回去。
眾人吃罷,已是午后,便回“自在居”。
進了院門,應羽囑咐眾人:“諸位多日勞累,午后就安心歇息,院中我自會安排護衛,大家無需擔憂。”眾人見他說的懇切,紛紛領了他的好意。
隨后,仇棠跟著應羽往東院去,甘冽和衛士們往西院去。
眾人連日奔波,加上精神也一直緊繃,到了房間,都歇下了。
甘冽躺在榻上,雙手撐著腦袋,本想閉眼稍微養養神,但是架不住困意,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
仇棠躺在榻上,心潮起伏,已然到了這個地界,一定會找到機會手刃仇敵。這樣想著,困意來襲,聞著海棠香氣睡著了。
應羽卻沒歇著,他坐在兩處院落中間廊道盡頭的亭子內,慢慢喝著茶,看著一池剛剛冒出的荷葉,腦子里如同飛馬一樣,過著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他知道妘乙答應留下來,絕不是喜歡崇國風俗這么簡單,也不是喜歡什么教他技藝,雖然還不清楚她的目的,但她絕非奸險之人,不管她有什么目的,能夠相伴些日子總是很好,但要千萬防著父親來生事。
過了大概兩個時辰,稀稀落落的蛙鳴聲傳來。仇棠從榻上起來,只覺渾身輕快,疲乏消散。屋里漆黑,但屋外忽忽閃閃的燭火映進來,映得房門處有幾分昏黃的亮光。她推門出去,只見院中四處點了燈火,甘冽和應羽在喝茶閑聊。聽見門響,兩人一同望過來。
“師父,你這午覺睡得真沉?。u大哥都過來看了幾次!”應羽笑說道。
甘冽沒說話,微笑著看著她。
仇棠走過去坐下,“哥,你沒睡嗎?”
“結結實實睡了一個時辰,神清氣爽。看那月亮,已經是滿月了?!?/p>
仇棠抬頭望去,月亮趨于圓形,清輝映照天宇,云、樹、花、地等等萬物都泛著清光,心里似乎都澄澈了許多。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liú)兮。舒懮(yōu)受兮,勞心慅(cǎo)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應羽忽然輕輕唱起了詩,眉目間堆起淡淡地憂傷。
甘冽和仇棠聽著,慢慢的也有些傷神。
一樣的月色,照著不一樣的愁緒。
次日一早,仇棠早早洗漱完畢,去找甘冽。甘冽和衛士們都整好行裝,見到仇棠,甘冽把她拉到屋內,千叮嚀萬囑咐:“我走了,你凡事警惕些,那應侯,能不見就不要去見。師父說過,若水劍與高陽劍客互相感應,倘若一劍使用,另一劍也會有振動;一劍損,另一劍則有裂,我會隨時關注。應羽看著紈绔放浪,心地倒也不壞,但也難有十分信任,危難時刻,你可找院中的老邢幫忙?!?/p>
“老邢?”仇棠正要止住甘冽的擔心和絮叨,忽然聽到這個人名,心中浮現出那熟悉的背影。
“對,你無需問他是誰,只需要知道他是我們的故人,一個值得信賴的故人?!?/p>
仇棠點點頭,“甘冽,你不要太牽掛我,告訴師父和姜侯,還有青童,以及柘兒和桑兒,我想著他們,我一定會平安無事回去見他們的。”
甘冽看著仇棠,那如冷月清輝樣的臉,好想上前抱一抱,像真的兄妹那樣,可他們畢竟不是,他強忍著不舍,雙手拍拍仇棠的肩膀:“保護好自己。如果需要我,你就振兩下若水劍,看,就像這樣——”說著拔出高陽劍,在柱子上拍去,劍發出“鐺~鐺~~”的響聲,仇棠若水劍也發出同樣的振鳴。
“這是我昨晚想出來的,就好像你在叫我的名字。你說我怎么這么聰明!”
“甘冽——”仇棠走上前,抱住甘冽,腦袋貼在甘冽的后背上,仿佛逃亡的那晚一樣,“我一定會平安回去的,有機會我就行動,如果沒有機會,一年期滿我也回去?!?/p>
“好!”甘冽沒有回頭,強忍著不舍。
應羽在廳內已經擺好了踐行的酒菜,派人來請,眾人都到了前廳,一番推杯換盞,吃飽喝足后,到了分別的時候。
應羽和仇棠送甘冽和衛士們到了門外,仇棠拱手對眾人說道:“大家辛苦!我因貪戀這崇國風光,此次不隨大家伙一同回去,深感歉意!來日回到岐國,我再請大家吃酒賠罪!大家一路平安,順利到家!”衛士們紛紛表示理解,來日再見。
說罷,一行人都上了馬,再次拱手作別。甘冽再次拜托應羽:“公子,勞煩照顧著師父,務必保她平安無事。”應羽拱手:“妘大哥放心!我一定會的!”
眾人策馬出發,仇棠看著他們愈來愈遠,身影漸漸轉過巷子不見了,心里悵然若失,此后,可真沒一個親人在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