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仲夏,午后的日頭毒辣得像要將人烤化。汴京城南,一條名為“百工巷”的窄巷深處,熱浪更是被兩側高聳的坊墻聚攏,悶得人喘不過氣。巷尾那間不起眼的“琉光小筑”內,這份燥熱又添了幾分煙火氣。
蕭琉璃立在爐火熊熊的窯口前,素凈的布裙早已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略顯單薄的脊背上。她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住,幾縷調皮地垂落,遮了些許她專注的眉眼。那雙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著窯內,瞳仁里跳動著兩簇比爐火更熾熱的火焰。
窯內,一件新制的琉璃鳳釵正經歷著最后的淬煉。那是她耗費了近十日心血的得意之作,鳳身以罕見的“霽藍色”琉璃塑成,羽翼則用了她獨門秘技調配出的“霞光色”,在高溫下流淌交融,隱隱有七彩光暈閃爍。她屏住呼吸,空氣中彌漫著琉璃特有的、帶著一絲甜腥的焦灼氣味,混雜著木炭燃燒的嗆人煙塵。
“琉璃,琉璃丫頭!”一個略顯尖細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打破了小筑內的寂靜。
蕭琉璃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手上動作未停,依舊用長長的鐵鉗小心翼翼地調整著窯內鳳釵的位置,確保它受熱均勻。這道工序,差之毫厘,謬以千里。若是火候稍有不對,這十日的辛苦便會化為一灘晶瑩的廢渣。
門簾“嘩啦”一聲被掀開,一個穿著杭綢比甲,頭戴累絲金鳳翹的中年婦人走了進來,正是蕭琉璃的嫡親姑母,如今的李家太太——李周氏。她一進門,便用繡著蘭草的帕子掩了掩口鼻,柳眉倒豎,滿臉嫌棄地打量著這煙熏火燎的屋子:“我說琉璃,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整日里跟這些不入流的匠人廝混,在這烏煙瘴氣的地方鼓搗這些玩意兒,像什么樣子!傳出去,我們蕭家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蕭琉璃像是沒聽見一般,依舊專注于窯火。直到她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才緩緩直起身,用布滿薄繭的指尖擦了擦額角的汗,聲音帶著一絲高溫炙烤后的沙?。骸肮媚?,您今日怎么有空過來?”
她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靜。那雙在爐火映照下顯得格外清亮的眸子轉向李周氏,里面沒有絲毫卑怯,只有一絲因被打擾而泛起的淡淡不耐。
李周氏被她這不咸不淡的態度噎了一下,心頭火氣更盛:“我若不來,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就守著這破窯過活了?你父親當年好歹也是宗正寺少卿,雖說后來……唉,不提也罷!可你終究是蕭氏宗親,怎能如此自甘墮落,做這等下九流的營生!”
“下九流?”蕭琉璃唇角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弧度,似嘲非嘲,“姑母,這琉璃珠釵,可是宮里娘娘們都青睞的飾物。我這手藝,若真是下九流,怕是也入不得貴人們的眼。”她頓了頓,語氣平靜地補充,“況且,若非這‘下九流’的營生,侄女怕是連這容身之所都難以為繼了?!?/p>
蕭家敗落已有三年。三年前,父親蕭遠因牽涉一樁陳年舊案,被奪職下獄,雖最終查無實據得以釋放,卻也落得個罷官歸田的結局。只是,還未等他離開汴京,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偌大的家業,樹倒猢猻散,親戚們避之唯恐不及。唯有這家傳的琉璃燒造手藝,成了蕭琉璃活下去的唯一依仗。
李周氏被她堵得面色一陣青白,強辯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你父親不在了,你一個孤女,最要緊的是尋個好人家托付終身!我今日來,便是給你說了一門好親事。城西米鋪的王老板,死了原配,膝下雖有幾個孩子,但家底殷實,人也老成。你嫁過去,便是當家太太,吃穿不愁,總好過你在這兒拋頭露面,熬壞了身子!”
蕭琉璃心中冷笑。王老板?那個年過半百,據說還有些特殊癖好的鰥夫?姑母這算盤打得真是精明,既甩掉了她這個累贅,又能從王家那里得些好處。
她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掩去了眸中的情緒:“多謝姑母費心。只是,侄女如今并無婚嫁之意。這‘琉光小筑’雖小,卻能讓我安心。至于終身大事,還是隨緣吧。”
“隨緣?說得輕巧!”李周氏拔高了聲音,指著那窯口,“你看看你這雙手,哪里還有半分女兒家的樣子?粗糙得像老樹皮!再這么下去,哪個好人家肯要你?等你人老珠黃,守著這一堆破爛琉璃,哭都沒地方哭去!”
蕭琉璃緩緩抬起手,攤開掌心。那雙手,確實算不上纖細柔嫩,指腹和掌心布著一層薄薄的繭,有些地方還有細小的燙傷留下的淺淡疤痕。但她不以為意,反而覺得這雙手充滿了力量。它們能將一堆普通的砂石、石英,化為流光溢彩的珍寶。
“姑母,”她輕聲道,語氣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堅定,“我這雙手,能養活我自己,能讓我站著說話,不必仰人鼻息。我覺得,它們很好?!?/p>
她頓了頓,目光重新投向窯口,那里面的火光似乎又旺了幾分,映得她臉頰泛起一層柔和的光暈:“而且,我做的不是破爛琉璃。父親曾教我,‘格物致知’,萬物皆有其理。這琉璃之道,亦是如此。從選料、配方、火候、塑形,每一步都有章法可循,更有無窮變化。我要做的,是前人未曾做出的琉璃,是能真正流傳于世的珍品?!?/p>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執著。李周氏看著她,一時間竟有些失神。眼前的侄女,似乎與記憶中那個沉默寡言、逆來順受的小姑娘判若兩人。她的眉宇間,多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英氣與堅韌,仿佛那窯中的烈火,不僅淬煉著琉璃,也淬煉著她的魂魄。
“你……你真是魔怔了!”李周氏回過神來,氣得跺了跺腳,“好言難勸該死的鬼!我不管你了!只是你記著,莫要辱沒了蕭家的門楣!”說罷,她重重一甩帕子,扭身便走,掀起的門簾帶起一陣微風,卻吹不散屋內的燥熱與蕭琉璃眼底的執拗。
姑母走后,蕭琉璃長長吁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她并非不明白姑母話語中那點可憐的“好意”,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她的人生,早已不能用尋常女子的標準來衡量。
她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窯口。又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她估摸著火候已到,便戴上厚厚的牛皮手套,拿起鐵鉗,小心翼翼地將那支霽藍霞光的鳳釵從窯中取出。
“嗤——”
鳳釵被放入一旁的溫水中,發出一聲輕響,升騰起一縷白汽。
蕭琉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琉璃之美,在于其通透與色彩,但其性也脆,驟冷驟熱極易炸裂。這最后一道“出水”的工序,最是考驗匠人的經驗與運氣。
水汽漸漸散去,鳳釵的真容顯露出來。
那一刻,連蕭琉璃自己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只見那鳳釵通體晶瑩,霽藍色深邃如夜空,又帶著一絲雨后初晴的明凈。鳳翼上的霞光色,果然如她所愿,在冷卻后呈現出一種夢幻般的漸變效果,從金紅到橘黃,再到淺紫,仿佛將天邊最絢爛的晚霞都濃縮在了這方寸之間。鳳眼處,她巧妙地點綴了兩顆比米粒還小的黑色琉璃珠,使得整只鳳鳥顧盼生輝,栩栩如生。
更難得的是,釵身纖細卻不失堅韌,線條流暢優美,毫無滯澀之感。在窗外透進來的微光下,鳳釵折射出迷離的光彩,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高飛。
“成了……”蕭琉璃喃喃道,聲音中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喜悅,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激動。這不僅僅是一件飾品,更是她心血的結晶,是她對“格物”理念的又一次成功實踐。她知道,這支鳳釵,足以在汴京城的琉璃市場中,引起不小的轟動。
她小心翼翼地將鳳釵從水中取出,用柔軟的細棉布輕輕擦拭干凈。指尖撫過那冰涼溫潤的琉璃,感受著它完美的弧度與質感,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涌上心頭。
這三年,她便是靠著這份對琉璃的癡迷與鉆研,一步步從家族敗落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旁人只道她是蕭家那個不合時宜、自甘墮落的孤女,卻不知她在這方寸窯火間,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天地與尊嚴。
父親留下的那些殘缺不全的琉璃燒造古籍,成了她最寶貴的財富。她不滿足于照本宣科,而是反復試驗,記錄每一次的配料比例、火候變化、成品效果。她發現,古籍中許多記載并非盡善盡美,甚至有些是錯誤的。于是,她開始大膽改良,嘗試新的礦石,調整燒造流程。
正是這種近乎偏執的探索精神,讓她燒造出的琉璃,無論是色澤、通透度還是造型,都遠勝市面上的尋常貨色。也因此,“琉光小筑”雖小,卻也漸漸在百工巷中有了些名氣,一些挑剔的富貴人家,甚至會專門尋上門來定制。
只是,名氣也意味著麻煩。她的技藝,早已引起了某些同行的覬覦。而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年輕女子,守著這門獨門絕技,就像稚子抱金過市,危機四伏。
蕭琉璃將鳳釵妥善收好,目光落在墻角堆放的幾袋原料上。那是她托人從西域商人手中高價購得的特殊礦石,據說能燒出一種前所未見的“墨玉色”琉璃,幽深沉靜,宛若古玉。她已經琢磨了許久,若是能成功,或許能為她的“琉光小筑”再添一張王牌。
“銀子……”她輕聲自語。無論是購買原料,還是擴大工坊,甚至只是想在這汴京城中安穩立足,都需要大量的銀子。而這支霽藍霞光鳳釵,便是她近期最大的指望。
她走到窗邊,推開那扇積了些灰塵的木窗。午后的陽光依舊刺眼,巷子里傳來各種匠鋪的敲打聲、叫賣聲,混雜著孩童的嬉鬧,充滿了鮮活的市井氣息。
蕭琉璃深深吸了一口氣,那股屬于汴京城的繁華與喧囂,夾雜著塵土與汗水的味道,涌入她的肺腑。她的目光投向遠方,那是皇城宮闕的方向,飛檐斗拱在日光下閃著金光,威嚴而遙遠。
她知道,自己的路還很長,也很艱難。但她不怕。
爐火未熄,殘夢未央。她的琉璃世界,才剛剛開始綻放光芒。而她蕭琉璃,也定要在這風起云涌的時代,燒造出屬于自己的萬象乾坤。
她轉身,重新走向那依舊散發著余溫的窯爐,眼底的清亮與執拗,比窗外的日光,更耀眼。她要為即將到來的“百工賽會”做準備了,那是她一鳴驚人,讓“琉光小筑”真正名揚汴京的最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