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日,蕭琉璃幾乎將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那只殘破的青銅爵杯之上。
她深知,修復這等古物,遠比燒制全新的琉璃器皿更為復雜,也更具風險。青銅歷經千年,其內部結構早已變得脆弱不堪,稍有不慎,便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傷。
燈下,年輕的匠人時而蹙眉凝思,時而翻閱著父親留下的那些關于青銅器鑄造與修復的殘缺古籍。那些泛黃的書頁上,記載著各種失傳的技藝與秘方,字里行間,都透著先人的智慧與匠心。
她發現,修復青銅器,最關鍵的在于對材料的理解與對火候的精準掌控。與琉璃不同,青銅的熔點更高,延展性也更差,且不同年代、不同成分的青銅,其物理特性也大相徑庭。
那只爵杯杯口的缺損,約有指甲蓋大小,邊緣參差不齊。若想完美修復,不僅要將缺口填補,更要讓修復的部分與原器在色澤、質感上融為一體,不露痕跡。
尋常的匠人,多采用“焊接”或“鑲嵌”之法。但焊接容易在連接處留下明顯的痕跡,且高溫可能對古青銅造成二次損傷。鑲嵌則難以做到天衣無縫,且新舊材料的色差也難以避免。
蕭琉璃思索良久,決定嘗試一種更為古老且精妙的技藝——“失蠟法”的逆向運用。
失蠟法,原是古代鑄造青銅器的精密工藝。其原理是先用蜂蠟制成模具,再用耐火材料包裹,加熱使蜂蠟熔化流出,形成空腔,然后將熔化的青銅液灌入空腔,冷卻后敲掉外范,便得到與蠟模形狀相同的鑄件。
而蕭琉璃的想法,則是利用失蠟法的原理,為爵杯的缺損處“再造”一塊完美契合的“補丁”。
她先用特制的軟泥,小心翼翼地在爵杯缺口處塑形,力求與原器的弧度、厚度完全一致。這道工序,極其考驗耐心與手感,稍有偏差,便會影響最終的修復效果。
待泥模風干后,她又用熔化的蜂蠟,在泥模上反復涂抹,形成一層薄而均勻的蠟層。這層蠟,便是未來那塊“青銅補丁”的雛形。
接下來,便是最為關鍵的一步——調配與原爵杯成分相近的青銅合金。
她仔細觀察了爵杯的銹色與斷口處的金屬光澤,又查閱了大量古籍,初步判斷這只爵杯應是春秋時期的錫青銅。她按照古法,選取了上好的銅料與錫料,按照特定的比例進行熔煉。
這個過程,充滿了不確定性。即便是經驗最豐富的匠人,也難以保證一次成功。
“琉光小筑”的窯爐,再次升起了熊熊的火焰。只是這一次,爐火不再是為了淬煉晶瑩的琉璃,而是為了熔化那堅硬的青銅。
高溫炙烤下,銅與錫在坩堝中漸漸化為金紅色的液體,散發出刺鼻的氣味。蕭琉璃戴著厚厚的牛皮手套,手持長長的鐵鉗,神情專注地控制著火候。汗水順著她的額角滑落,滴入腳下的塵土,瞬間便蒸發不見。
待青銅液熔煉均勻后,她小心翼翼地將其從爐中取出,迅速而精準地澆筑到包裹著蠟模的耐火范模之中。
“滋啦——”
一聲輕響,青煙升騰。
成敗,在此一舉。
蕭琉璃屏住呼吸,等待著范模冷卻。這個過程,漫長而煎熬。
終于,當范模的溫度降至可以觸摸時,她才拿起小錘,輕輕敲開外層的耐火材料。
隨著泥土的剝落,一塊小小的、與爵杯缺口形狀完全吻合的青銅“補丁”顯露出來。
蕭琉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拿起那塊“補丁”,與爵杯的缺口仔細比對。
嚴絲合縫!
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
但修復工作,尚未完成。接下來,便是將這塊“補丁”與爵杯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她再次運用了改良后的“冷焊”之法。這一次,她沒有使用琉璃粉末,而是將一塊與爵杯同源的青銅料研磨成極細的粉末,混合了特制的天然膠質,小心翼翼地填入“補丁”與爵杯的接縫處。然后,再用微火緩緩加熱,使其在低溫下緩慢融合。
這個過程,同樣需要極度的耐心與精準。
三日后的黃昏,當裴觀再次在“聽竹軒”見到蕭琉璃時,他的目光,第一時間便落在了那只擺放在案幾上的青銅爵杯上。
只一眼,裴觀的呼吸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那只原本杯口殘缺的爵杯,此刻竟完好如初!
若非他事先知道這爵杯有缺損,單憑肉眼,幾乎看不出任何修復的痕跡。那缺口處,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與周圍的青銅完美地融為一體。甚至連那層古樸的綠銹,也仿佛是自然生長上去的,色澤過渡得天衣無縫。
“這……這簡直是鬼斧神工!”裴觀快步走到案前,小心翼翼地拿起爵杯,反復端詳,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與震撼。
他本以為,蕭琉璃能將缺口填補,不讓其繼續擴大,便已是了不起的成就。卻萬萬沒想到,她竟能將其修復得如此完美,幾乎達到了“無痕修復”的境界!
“蕭姑娘,你……你是如何做到的?”裴觀的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自詡見多識廣,也曾見過不少修復古物的名家高手,但如此精妙絕倫的技藝,卻是生平僅見。
蕭琉璃微微一笑,將自己修復的過程簡略地說了一遍。她沒有刻意渲染其中的艱難,只是平鋪直敘,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但裴觀卻聽得心神激蕩。他知道,這看似簡單的幾句話背后,蘊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艱辛與智慧。
“失蠟法逆用,冷焊青銅……蕭姑娘的巧思與技藝,當真是令裴某大開眼界,嘆為觀止!”裴觀由衷地贊嘆道,“此等技藝,放眼整個大褚,恐怕也無人能及!”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著蕭琉璃,語氣中帶著一絲鄭重:“蕭姑娘,裴某有一個不情之請。”
“裴公子但說無妨。”
“實不相瞞,”裴觀沉聲道,“在下供職于少府監,專司宮廷器物營造與修復。如今,少府監內正缺一位技藝高超、且勇于創新的總領匠作。以蕭姑娘的才華,若能屈就,不僅能一展所長,更能為我大褚的百工技藝,注入新的活力。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少府監總領匠作?
蕭琉璃聞言,心中也是微微一驚。
少府監,乃是掌管皇家府庫、營造宮室器用之所,地位非同小可。其總領匠作,更是百工之首,不僅需要技藝超群,更要有統籌管理之能。
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機遇,一個能讓她接觸到更高層面、施展更大抱負的平臺。
但同時,這也意味著,她將徹底告別“琉光小筑”那份相對自由的生活,踏入一個充滿未知與挑戰的官場。
她沉吟片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反問道:“裴公子,民女有一事不明。以民女一介布衣女子之身,即便有些許微末技藝,又何德何能,擔此重任?少府監人才濟濟,想必不乏能工巧匠。”
裴觀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贊賞。她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橄欖枝沖昏頭腦,反而保持著清醒的認知,這份心性,更是難得。
“蕭姑娘過謙了。”裴觀正色道,“少府監雖不乏匠人,但大多墨守成規,缺乏創新之精神。而姑娘的技藝與理念,恰恰是少府監,乃至我大褚百工所急需的。至于女子身份,在我看來,才華與性別無關。圣上開明,唯才是舉,只要姑娘有真才實學,裴某愿一力舉薦。”
他的語氣誠懇而堅定,不似作偽。
蕭琉璃看著他,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流。在這等級森嚴、男尊女卑的時代,能遇到這樣一位不以性別論英雄、真正欣賞她才華的“伯樂”,實屬不易。
“多謝裴公子厚愛。”蕭琉璃深吸一口氣,道,“此事事關重大,民女需要一些時日考慮。待‘百工賽會’之后,民女再給公子一個明確的答復,如何?”
她沒有立刻答應,也沒有立刻拒絕。她需要時間,來權衡利弊,也需要通過“百工賽會”,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裴觀微微一笑,點頭道:“好。裴某靜候佳音。”他知道,像蕭琉璃這樣的璞玉,需要細心雕琢,也需要給她足夠的空間與尊重。
兩人又閑談片刻,蕭琉璃便起身告辭。
走出“清風茶館”,夜色已深。
一輪彎月掛在柳梢,清冷的月光灑在青石板路上,將她的身影拉得細長。
少府監總領匠作……這個突如其來的機會,讓她的心緒久久難以平靜。
她知道,這不僅是對她技藝的認可,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若能進入少府監,她便能接觸到更廣闊的平臺,學習到更多失傳的技藝,甚至有機會將自己的“格物”理念,推廣到更廣的范圍。
但同時,官場險惡,人心叵測。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能否在那樣的環境中立足,并保持初心,尚未可知。
正當她心事重重地走在回“琉光小筑”的路上時,行至一處僻靜的拐角,前方巷口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隱約的呼救聲。
“救……救命……”那聲音微弱而沙啞,帶著極度的驚恐。
蕭琉璃心中一緊,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她并非多管閑事之人,但那呼救聲中的絕望,卻讓她無法置之不理。
她悄悄靠近巷口,借著微弱的月光,只見幾個黑影正將一個瘦小的身影逼至墻角,其中一人手中似乎還握著明晃晃的短刀。
“臭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竟敢偷窺我們爺們的好事,今日便讓你知道知道厲害!”一個粗嘎的聲音惡狠狠地說道。
“我……我沒有……我只是路過……”那瘦小的身影顫抖著辯解,聲音中帶著哭腔。
蕭琉璃認得那個聲音,竟是玉琢坊的少東家,孫明!
他怎么會在這里?又怎么會惹上這些地痞流氓?
來不及多想,眼看那持刀的黑影就要動手,蕭琉璃心念電轉。她身上并無任何防身之物,若是貿然沖出去,只怕會把自己也搭進去。
她急中生智,從袖中摸出一塊平日里用來試火候的碎琉璃片,對著巷口不遠處一戶人家緊閉的窗戶,用力擲了過去。
“啪嚓!”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在寂靜的夜空中顯得格外刺耳。
那幾個黑影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響動嚇了一跳,紛紛停下了動作,警惕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誰?!”
緊接著,那戶人家中傳來一陣犬吠和男人的呵斥聲:“哪個不長眼的,深更半夜砸老子窗戶!”
趁著那幾個黑影分神之際,蕭琉璃壓低了聲音,模仿著粗獷的男子口音,大喝一聲:“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當街行兇!巡夜的官差馬上就到!還不快滾!”
她這話半真半假,卻也唬住了那幾個做賊心虛的地痞。他們本就是些欺軟怕硬之輩,一聽有官差,頓時慌了手腳,也顧不上孫明,互相對視一眼,便作鳥獸散,消失在夜色之中。
孫明癱軟在地,驚魂未定。
蕭琉璃這才松了一口氣,快步走到孫明身邊,將他扶起:“孫少東,你沒事吧?”
孫明抬起頭,看到是蕭琉璃,眼中滿是驚愕與感激:“蕭……蕭姑娘?是你救了我?”
“舉手之勞罷了。”蕭琉璃扶著他站穩,“你怎么會惹上那些人?”
孫明臉上露出一絲羞愧與后怕,斷斷續續地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原來,他今夜從一位遠房親戚家赴宴歸來,途經此地時,無意中撞見那伙地痞正在撬一家鋪子的門鎖,便想悄悄離開,卻不料還是被發現了。
“多謝蕭姑娘再次相救!若非姑娘機智,我……我今日恐怕……”孫明心有余悸,聲音都有些哽咽。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先離開這里。”蕭琉璃打斷他,扶著他快步離開了這條是非之地。
將孫明一路護送回玉琢坊,蕭琉璃才轉身離去。
夜風微涼,吹散了她心中的些許燥熱。
今夜的遭遇,讓她更加深刻地體會到,這看似平靜的汴京城下,實則暗流洶涌。無論是商場上的爾虞我詐,還是這暗夜中的恃強凌弱,都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而裴觀拋出的那個橄欖枝,此刻在她心中的分量,似乎又重了幾分。
或許,只有掌握了足夠的力量與地位,才能真正保護自己,也才能為這個不公的世界,帶來一絲微弱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