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北上坡曬粉條

北上坡的黃土路在冬陽下泛著鐵銹色，像條凍僵的巨蟒盤踞在村北。鄰村的荒地袒露著胸膛，霜花在枯草根處織就銀網。父親和叔伯們扛著槐木樁往坡頂走，鞋底掀起的凍土塊敲打坡壁，發出空甕般的回響。

埋樁的儀式總在黎明前完成。棗木夯子砸進凍土的悶響驚飛夜梟，十二根木樁等距而立，宛如戍邊的老兵。褪色的麻繩在晨霧中蘇醒，被人字梯托舉著攀上樁頂——這是專屬于粉條的晾衣繩，經年累月浸透了淀粉的芬芳，在風里繃緊時能彈出沙啞的曲調。

當第一縷炊煙爬上坡頂，北上坡便成了銀瀑傾瀉的仙境。父親挑起兩竹竿粉條時總要屏住呼吸，晶瑩的絲絳垂落如月老的紅線，卻在觸地前被母親靈巧的手腕挽住。曬場漸漸被銀綢填滿，北風穿行其間，把粉條拂成豎琴的弦。偶爾有麻雀誤闖這片晶瑩的迷宮，撲棱翅膀的慌亂反倒成了曬場最活潑的裝飾。

暮色四合時，凍硬的粉條在繩上叮當作響。父親挨個輕彈檢驗，滿意的脆響混著三爺的旱煙咳嗽，在坡頂散成細碎的星光。最后一縷夕照穿過層層銀簾，把母親彎腰拾穗的身影拓在凍土上，像幅永遠曬不干的水墨畫。

4、四季長廊

北上坡腳下的林蔭道，是兩排楊樹撐起的翡翠穹頂。

春天新葉初綻時，整條路都在風里簌簌發亮，像是老天爺打翻了一匣碎玉。

我們總在放學后，三五成群的撲進這片綠霧里，對著樹干一頓猛踹，就逮樹上的喇叭蟲（逮喇叭蟲是我們兒時放學后必玩的項目，因為那個時候覺得這就是最有意思，也是最有意義的。大多的喇叭蟲都是黑色的，個別的有金色的，還有極少的火紅色的，個頭也更顯得小些，我們管金色的叫“大金金蟲”，火紅色的叫“小媳婦兒”。誰要逮到小媳婦兒都會激動地炫耀：我逮到一只小媳婦兒，然后周邊的幾個人就會過來看：我看看，我看看，真好看啊。高興得跳躍。想想，那時的我們，快樂多簡單，多純粹?。覀冇媚_使勁的踹樹干或夠著低點的樹枝使勁的搖，喇叭蟲便如下餃子般墜落掉下來，我們就把它們撿起來，裝入事先準備好的空酒瓶或空的墨水瓶里，在吃晚飯的時候拿回家，跟家長炫耀，興奮地說：“媽，你看，我逮了這么多！”母親就會邊盛飯邊說：“真不少，把瓶子蓋好蓋子，等明天喂雞吃?？煜词殖燥垇??！钡诙煸缟希饋淼牡谝患戮褪俏闺u。一個瓶子底的喇叭蟲還在里邊焦急的掙扎呢，我們就把雞叫過來：“咕咕咕，咕咕咕，來吃了?！彪u兒們就歡快的扇著翅膀跑過來，我們瞬間就會把喇叭蟲倒出來，喇叭蟲還沒有站穩，就會被雞兒們吃個精光。每當這時，母親就會說，往后下蛋更多了。這句話讓我們覺得逮喇叭蟲是值得的事，不光是為了玩得盡興。好像也為家里的生活添了一份力量，很有滿足感。盡管那時的我們還是孩童。

到了夏天，由其是在下過雨后的傍晚，大人們有空了，就會帶著我們去樹底下找知了猴，他們不放心我們自己去，擔心掉進剛下過雨的河坑里。因為樹的兩側各有兩道河溝，有深點的地方，更多是小半人高的，算不上深。但大人不放心，一般都是父親帶我們去。條件好的，還會拿上手電筒。我們一般都徒手去，不用手電筒，家里有也不拿著，省電。不用手電筒，也能看到樹底下的小小洞口，那種看著口兒極小，實際是稍微用小手指一挑，就能挖開一個比口大三四倍的洞的，一般都是知了猴的洞，都能在不深的洞里挖到知了猴。我到現在對這個小東西都心生畏懼，主要看它長得那么不好看，爪子抓著人的手，感覺刺刺的。盡管如此，也跟著去挖。我們每個人都能挖到兩三個。挖到后的興奮和挖出來的成就感，到現在記憶猶新。一般一晚上，我們能找到六七只知了猴?；丶液?，拿個篩子扣上，第二天早上，知了猴就在夜里偷偷地褪了外邊褐色的硬硬的殼就變成了知了，爬在了篩子上，似乎只有早上剛起來時的發現，才能看到知了猴變成知了的最初樣子，它的翅膀是白色的或透明的，還沒有完全舒展開，它的軀干是白色或稍帶點黃色的，唯有眼睛是黑色的，整個都看著那么嶄新、嬌嫩。不過，等我們吃了早飯，它就變成了正常知了的顏色，通體都是黑色的，翅膀也變得舒展和挺實了，像一個威武的小將軍。這些小將軍要么是被我們再次喂了雞，要么是被火烤了，烤得有點知了的香味了，就被我們吃掉了。吃的時候不多，因為還得烤，還得生火，嫌麻煩的同時，主要也不覺得有多好吃。所以大多時候是喂了雞。所以，小時候的雞蛋香，現在吃不出小時候的雞蛋味，是有原因的。

秋天的這條林蔭路，是黃燦燦的，不時的有落葉隨風飄落，像飛舞的花蝴蝶。那時，像我一樣年齡的孩子，就會背個筐，提個麻袋，拿著耙子去摟樹葉，看到溝里或坡上一層層的樹葉，是著急的（怕被別人搶了）、興奮的，拿著耙子趕緊的摟，一耙子一耙子地把樹葉摟到一起，直到堆成一個小土堆那么大的時候，再裝進筐里，裝入麻袋中。這可是秋冬季的寶啊，是當時的燃料啊，用來燒火做飯的。摟樹葉這個項目，是我在這個秋天放學后，必做的事。沒有大人要求，也沒有人提及，只是看過大人、老人有這樣做的，自己就去摟，摟到了，背回家，就很有成就感，是那種自覺的要為家里增磚添瓦的成就感，是那種小大人的感覺，仿佛做了這些，大人就會把我這小小的人兒也當大人看了的成就感。

冬天的這條林蔭路，很自然的就變成了曬粉條的場地。道路兩旁樹木間隔恰到好處，無需額外埋設木樁，便能輕松拉起晾曬的繩索。林蔭路有多長，那曬粉條的繩便隨之綿延多長。倘若說春、夏、秋時節，這條林蔭路是我們孩童的歡樂游樂場，那么到了冬季，它便與北上坡連為一體，搖身一變，成了大人們奮力創收的“戰場”。遠遠眺望過去，一把把粉條整齊排列，在燦爛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迷人的光芒，晶瑩剔透，宛如一件件精心雕琢的藝術品。

此時，爸媽正全神貫注地忙碌著，他們小心翼翼地抖落粉條上細碎的冰碴兒，每一下抖動都帶著十足的專注，隨后又將粉條仔細捋順，力求使其更加均勻，只為能讓粉條盡快曬干。而我們這些小孩子，在這過程中唯一能幫得上忙的，便是在粉條曬干、準備收起來時，把散落在地上的零星粉條撿拾到一起，留作自家食用。整把的粉條曬干后，大人們會將其三五把一捆，仔細地捆扎妥當，只等收粉條的商販前來收購。

倘若運氣夠好，剛把粉條收好、捆扎完畢，商販便恰好趕來。他們收購粉條時，主要考量粉條的顏色與干濕程度。粉條越是潔白、干燥，就越容易售賣，價格也越高。我家的粉條，白度一直處于中等水平，不過干燥程度卻是實打實的，干得透透的。爸媽心里清楚，不干透的粉條難以長久存放，極易變質壞掉。然而，有些人家卻全然不顧這些，在成捆的粉條里摻雜一些不太干的，只為讓粉條份量更重，能多賣些錢。父親和母親對這種做法很是看不慣，覺得這般行徑實在沒良心。要是被人發現，那可真是丟臉的事。

在與商販溝通交流方面，不善言辭的父母主要讓商販自行觀察、觸摸粉條，畢竟貨品就實實在在地擺在眼前。碰上懂行、眼光敏銳的商販，往往會果斷選定我家的粉條。因為他們只需輕輕一摸，便能察覺粉條的干燥程度，再瞧一眼父母老實巴交的模樣，便知曉這是實在人。給出的價格，一般不會太低，但也不會高到哪兒去，畢竟粉條的顏色確實不屬于上乘。記得那時，我家粉條價格大概在七八毛錢一斤，行情好的時候，也能賣到一塊錢左右。無論最終賣多少錢，爸媽都覺得知足。可他們心里，也一直琢磨著，怎樣才能讓自家粉條更白一些，是制作手法不對，還是原料配比有問題，亦或是熏制環節出了差錯。從最初制作團粉面時的精心把控，到熏粉條時的細致入微，每次曬粉條，他們都滿心期待能曬出更為白亮的粉條。但在粉條白度上，始終未能達到上乘水準，價格也就比最白的粉條低上兩三毛錢。我時常想，要是爸媽能言善辯些，或許能在價格上縮小些差距。但現實沒有假設，他們的成長環境與生活經歷，鑄就了如今這般樸實木訥的表達能力。好在商販們心里有數，從粉條的品質到父母的為人，這些精明的生意人看得明明白白。所以，我家的粉條從來無需發愁銷路，不像有些人家，粉條賣不完，還得拉回家，留到平日里慢慢售賣，我家的粉條大多在曬粉場便銷售一空。

臨近過年，露粉這項浩大的工程終于接近尾聲。家家戶戶，差不多都靠著這項營生收獲了大幾千元的收入。像三爺家，紅薯數量最多，收入怎么也得有10000元以上。爸媽對此知足常樂，在收入多寡這件事上，他們從不計較，心態格外平和。這些錢，將成為我們家一整年的主要經濟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