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冬日,在磨團粉、漏粉條這些繁重體力勞動的日子里,鍋包魚和腌辣椒,成了父親最為奢侈的舌尖享受。傍晚時分,有時甚至更晚,街巷里便會悠悠飄來那熟悉的叫賣聲:“韭菜花、咸菜嘞!”循聲望去,只見一人推著自行車,車后座穩穩架著四個木桶,左右各二。桶中盛放著腌辣椒、韭菜花醬、琳瑯滿目的小咸菜,還有那鍋包魚。我曾隨父親去買過兩次,叫賣聲一響起,父親原本疲憊的神色瞬間煥發出光彩,急切地朝著聲音源頭快步走去,我則在身后一路小跑緊跟。還未靠近,那腌辣椒與韭菜花混合的獨特腌制香氣便撲鼻而來,時至今日回想起來,那股香味依舊縈繞心頭,好聞極了。
夜幕籠罩,薄霧輕籠,賣鍋包魚的早已點亮架在后座的那盞小燈,昏黃的光暈傾灑而出,將四個木桶照得透亮,吸引著陸續前來的顧客。父親一到,總會習慣性地扭頭問我:“想吃啥?”在兒時的我眼中,那些食物要么咸得齁人,要么帶著濃重的腥味,還辣得厲害,實在稱不上美味,更提不起興趣。但我總會順著父親的喜好回應:“鍋包魚。”父親便向賣魚的說道:“來兩塊錢的鍋包魚,一塊錢的辣椒。”如今回想,那鍋包魚不過是用鹽腌制的尚未長大的小魚,魚腥味濃重。我心里暗忖,恐怕也只有父親鐘情于此吧。賣魚的小心翼翼地用小鏟子鏟上兩鏟,裝入袋中,又拿起大木夾,夾了些辣椒放進另一個袋子。父親從不計較分量,多一點少一點都不在意,掏錢時還念叨著:“唉,大家都不容易。”平日里忙了一天,累得和我們幾乎沒話,倒頭便睡的父親,此刻卻滿溢著同理心、同情心與憐憫心。他從兜里爽快地掏出幾張零錢付了賬,還不忘叮囑:“別太晚了,早點回去吧。”
這一次購買,父親能吃上許久。即便自己不舍得,買回家的第一頓飯,他也會從鍋包魚里挑出個頭大些的給我們,還念叨著:“大的沒那么咸,還有點魚肉的滋味,你們會愛吃。不過大的有刺,吃的時候小心,別卡著嗓子。”實際上,小的鍋包魚又咸又腥,難以下咽,可父親卻吃得津津有味。父親就著冷饃啃腌辣椒時,昏暗的油燈將他的影子投映在粉條簾上,那辛辣的氣息仿佛讓影子都跟著微微顫動。有一回,我偷偷嘗了半截辣椒尖,剎那間,灼痛感從舌尖迅猛躥至耳根,可轉頭卻見父親神色如常,正嚼著第五根辣椒。后來我才明白,他是在用這種刺痛,抵御生活里更深層的苦澀。哪里是他真愛吃這些,不過是其他吃食,他更舍不得給自己買罷了。這些腌制品因鹽分足,易于保存,不怕變質,還能給單調的飲食增添幾分別樣風味。父親難道不知肉味鮮美,驢肉滋味更佳?他只是向來舍不得為自己購置,卻舍得讓母親買肉孝敬姥姥、姥爺。父親雖未踏入過學堂,卻將“仁、義、禮、智、信”這儒家五常,通過日常的一舉一動,悄然傳遞給了我們。正如俗語所言:“言傳不如身教。”他或許不曉得儒家五常的具體深意,卻在這五個方面,以實際行動為我們樹立了最好的榜樣。
如今,超市櫥窗里陳列著真空包裝的醉魚,裹著金箔般的油紙。我也曾嘗試用昂貴的糟鹵復刻記憶中的咸腥味道,可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還原當年那份裹挾著生活粗糲質感的溫柔。去年,在潘家園,我瞧見一個老腌菜壇,壇身結著一層鹽霜,恰似初雪。那一刻,我仿若置身往昔,恍惚間看到父親從暮色中緩緩走來,軍大衣兜里揣著三個油紙包,他凍得通紅的食指豎在唇邊,輕聲叮囑:“別告訴你媽價錢。”
6、母親做的飯菜
現在回憶母親做的飯菜,真的是挖空心思,都想不出來母親做什么好吃。根植于母親內心深處,是姥姥家從小給她灌輸的思想——好吃的人,都應該是被鄙視的;而且好吃的人都懶做,讓人更加的瞧不起。因此,我家的一日三餐可想而知。那些年我們像三株缺水的麥苗,在清水煮白菜的滋養里,竟也躥出了細長的個頭。
記得母親最隆重的飯菜便是燜米飯,炒粉條白菜。這道再普通不過的粉條白菜,只不過是換了小米大米的燜飯的主食,我們就吃得噴香。當時的小米有很多,都是自家種的。舍不得光用大米燜飯,就摻些小米。在那個年代,大米在農村是稀缺的。我們能吃上一頓摻著小米的燜米飯都像是在過年一樣歡喜。由其是大弟弟,他最最愛吃大米飯了,哪怕用大米熬個粥,他都喝得高興的不得了。
做燜米飯這樣大餐的日子,得是爸媽都在家,都不太忙且心情都不錯的時候。在臨近中午時,母親就會和顏悅色地問:“中午咱吃什么呀?”一看母親的神情,我們就知道,可以實現一些過份的小要求。我們仨幾乎就會異口同聲地說:“吃燜米飯!”母親就會說:“行嘍,也好長時間不吃了。一會兒你爸爸負責燒火昂。”父親也會欣然答應。我們仨頓時一片歡聲笑語。
爸媽在家不忙時,我們仨除了在一起打打鬧鬧,就是學習。不用管做飯、刷碗刷鍋、喂豬的事。有爸媽在家里陪伴,溫暖、放松的感覺倍增!父親負責燒火,母親把小米和大米淘洗干凈,直接倒入大鍋中,再加適量的水,蓋好鍋蓋就開燜了。父親的火侯總是掌握的恰到好處。小弟弟的鼻子已經貼在灶沿上,睫毛沾滿草灰。母親突然掀開鍋蓋的剎那,白霧裹著飯香撞上房梁,驚得蜘蛛網上的干辣椒簌簌發抖。米飯在燜熟的同時,我們也能吃上好吃的鍋巴。當金黃的鍋巴在鍋底結成地圖,父親用鐵鏟撬動的聲響宛如春雷。金黃金黃的,比現在買的鍋巴好吃多了!在燜米飯的同時,母親就把粉條泡好,白菜切好,等米飯出鍋后,就可以炒菜了。這時的炒粉條白菜,似乎比往日的要講究些,由其是油,比往常舍得多放了,因為母親平時做飯從來沒有放過這么多油,主要平時我們的菜比水煮菜強點有限,是看不見油星的。干辣椒、醬油、花椒、茴香籽等,都放得很仔細,生怕哪個細節做的不好,影響了這頓大餐的美感。飯菜做好后,先不說口感有多好,就單是母親的這份用心、這份仔細,我們都會覺得很好吃了。我們捧著粗瓷碗,看母親把琥珀色的粉條白菜鋪在米飯上,油光順著米粒的溝壑蜿蜒。大弟舔碗底的樣子像只幼獸,小弟把最后一粒米嵌進牙縫,我數著碗里剩下的三顆米,遲遲不肯咽下。這時的母親總會心疼的說一句一點都不現實的話:“這么愛吃昂,過兩天咱們還做。”過兩個月能做一次就不錯了,還說過兩天。我們仨都當沒聽見,不會跟她計較,過了兩天,過了三天,過了好多天,也不會跟她提做米飯的要求。因為天天看著她們忙忙碌碌的,非常辛苦,很不容易。我們知道大米是需要花錢買的!所以燜米飯這么過分的要求,是從來不提的。都是母親主動想要給我們改善伙食了,我們才會順著母親心意,提這個過分的要求。那時小小的我們,盡管不說什么,盡管父母在語言上也沒有教育過我們什么,但我們似乎什么都懂,我們懂得父母的不容易,懂得父母的辛勞,懂得心疼他們。
如今我用日本土鍋復刻當年的燜飯,秋田小町米混著山西黃小米,揭開鍋蓋時卻再不見那柱直沖房梁的蒸汽。超市的有機白菜怎么炒都帶著塑料味,防腐劑腌透的粉條永遠泡不出當年的透明。只有窗臺上母親留下的豁口菜刀,在某個起霧的清晨,突然洇出經年的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