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與父親商議著:“明天哪個集市人多,咱們去哪兒賣秧苗能好賣些?”母親一邊說著,一邊用手輕輕捋了捋耳邊的頭發,眼神中滿是對生活的盤算與期待。每逢趕集售賣秧苗,這向來是母親負責的事。父親在幫忙把秧子炕的活兒料理妥當后,就得跟隨村里的房工班隊外出干活了。這些活兒大多分布在周邊的三里五村,春天里,總有村民家要翻蓋新房,差不多都是像父親他們這樣的隊伍去幫忙。這些活兒技術含量不算高,大多是耗費體力的力氣活。村里人都知曉父親為人老實、實在,所以都樂意叫上他一同干活。每天,天還未亮,父親便早早出發,昏暗的天色中,他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卻又無比堅定。直到晚上吃晚飯的時候,他才拖著疲憊的身軀歸來,腳步沉重,臉上帶著一天勞作的倦容,但眼神中仍透著對家的眷戀。
一天晚飯后,大利滿臉不高興地來到我家。他腳步匆匆,一進門就大聲說道:“哥哥,老張這人真不地道,要不你重新組個班子,我鐵定跟著你干。”父親一臉疑惑,停下手中正準備收拾碗筷的動作,抬起頭,目光中帶著一絲驚訝與不解,問道:“他怎么了?這活兒不還是他給咱們找來的嗎,你咋突然說這話?”大利氣呼呼地說:“你瞧他,整天偷懶不干活也就罷了,還克扣咱們的工錢。”父親趕忙說道:“你這話可不能亂說,沒憑沒據的,要是讓老張聽見了,那還得了。”大利瞪大了眼睛,提高音量說道:“怎么沒憑沒據,老冒都親耳聽見了。你等著,老冒有空了肯定也會來找你說這事,到時候你聽他講講,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先走了,還有事呢,你心里知道有這么個事兒就行。大家伙私底下都盼著你重新組個班子,不想再跟著老張干了。”說罷,大利站起身,急匆匆地走了,留下父親坐在原地,眉頭緊鎖,眼神中滿是糾結與思索。
父親默默地掏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什么話也沒說,一口一口地吐著煙圈,目光凝視著前方,陷入了沉思。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與老張相識之初。那時,他們一起在暴雨后幫村民搶修房屋,渾身濕透,卻相視大笑;農忙時,老張還幫過我家收割莊稼。這些過往情誼讓父親難以輕易割舍與老張的關系,內心在情義與隊伍現狀間拉扯。父親深知,要是重新組班,老張可能會在村里顏面掃地,家庭經濟也會受影響,畢竟這份工作是老張重要的收入來源。可若繼續跟著老張,隊伍定會因不公走向衰敗。而且,自己牽頭新班子,攬活壓力、協調眾人關系等難題都會接踵而至。他權衡著情義、責任、利益等多方面因素,在每一次吞吐煙圈間,內心的糾結愈發深沉。同時,父親也反思自己一貫秉持的為人處世原則,他一直堅守老實、實在,不想因處理此事破壞原則。但打破情面重組班子,又似乎違背了他對情誼的看重。這種對自我價值觀的反思,讓他陷入更深的糾結,不知如何抉擇才能堅守內心的道德準則。
在接下來的幾天晚飯后,陸續有一兩個伙計來找父親,說的大致都是相同的意思。他們這般信任父親,讓父親倍感壓力。那幾日,我明顯感覺父親上火了,眼角又長出了眵目糊,吃飯也沒了往日的胃口,慢吞吞地,似乎吃什么都沒有了滋味。到后來,整個房工班的人都對父親充滿信任,幾乎都來找過父親,大家都知道父親為人耿直,沒有半點歪心眼子,都心甘情愿以父親為首,跟著他一起干。事以至此,父親最終接下了“班頭兒”這個任務。
從此,父親騎上那輛嘎吱作響的破舊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一個皺巴巴的帆布包,包里裝著他工整寫著聯系方式的紙條。他穿梭在各個村子里,每到一戶人家,都停好車,整整衣角,上前禮貌地敲門。跟村支書、建房戶交談時,父親微微前傾著身子,眼神專注,一邊耐心傾聽對方需求,一邊不住點頭,認真地介紹自己隊伍的優勢,還時不時從包里掏出小本子,記錄下關鍵信息。有時,為了等一戶猶豫的人家答復,他就坐在門口的石墩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烈日高懸,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衫,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干燥的地面上瞬間沒了蹤影,可他依舊目光堅定地守在那里,只為給大伙攬到活。
分配任務時,父親把大家召集到院子里,拿出那個寫滿了每個人特長和干活習慣的小本子。他站在眾人面前,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每一個人,隨后用手指點著本子,聲音洪亮又清晰地給大伙分配任務。分配完后,他會走到每個人身邊,有力地拍拍對方肩膀,認真叮囑幾句。看到年輕力壯但毛躁的小伙,他便加重語氣說:“這活重,可得仔細著點,別傷著自己,安全第一,咱們一起把這活漂亮地干好。”
到了施工現場,父親總是第一個到達。他把工具整齊地擺放好,又仔細檢查施工場地,清理掉可能存在的安全隱患。開工后,他扛起最重的水泥袋,腳步沉穩地一趟趟搬,累得氣喘吁吁,肩頭被磨得生疼,可他只是甩甩頭,咬咬牙繼續堅持。看到哪個環節進度慢了,他立刻放下手頭活,快步跑過去,二話不說,接過工具就開始幫忙。要是有人偷懶,他沒有大聲斥責,而是默默走到那人身邊,目光溫和卻帶著一絲嚴肅,接過工具,自己干了起來,用行動帶動大家,讓大伙自覺跟上節奏。
父親無奈地說:“我本不愿干這事兒,又操心又不討好。”說這話時,他微微嘆了口氣,臉上寫滿了無奈。確實,換作別人當頭兒,大多只是安排安排活兒,象征性地干一點,掙錢輕松不說,沒準還能從中克扣些錢。可父親呢,活一點沒少干,錢一分也不多拿,純粹是為了大伙的情誼。每次分配任務,他都要反復權衡,力求公平合理;攬活兒的時候,更是四處奔波,不辭辛勞。但人人心里都有桿秤,父親是如何盡心盡力干活,又是怎樣公平公正發錢的,大家都看在眼里,自然對他心悅誠服。父親心里坦坦蕩蕩,雖說操心又勞累,但他的內心也是充實而開心的,每當看到大伙在自己的帶領下,齊心協力把活兒干好,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父親覺得所有的付出都值了。在父親的帶領下,這支小小的房工班隊漸漸有了名聲,周邊村子找他們干活的人越來越多,日子也仿佛跟著這蓬勃生長的秧苗,一天天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