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結婚時,我尚年幼,不過十來歲的年紀。時光仿若潺潺流水,悠悠逝去,如今回溯往昔,小姨婚禮的場景在記憶里已模糊得如同被歲月的橡皮擦凈,沒了絲毫痕跡。然而,母親那深埋心底的哀傷,卻恰似一道深刻的烙印,牢牢鐫刻在我的記憶深處,任憑時光流轉,也無法將其磨滅。母親的這份哀傷,如同夜空中最黯淡的那片烏云,長久地籠罩在她的心間,揮之不去。
小姨婚后第二年,迎來了她的寶貝女兒。后來我前往保定幫小姨照看這個小妹妹時,才第一次見到她。小家伙長得“禿眉劃眼”,實在稱不上好看,可在小姨眼中,那無疑是她的心頭至寶,如同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稀世珍寶。
那時,農村有著獨特的風俗,產婦在生下孩子的第二個月需回娘家,俗稱“躲騷氣窩兒”。換個環境,產婦的心情便能更加舒暢。小姨帶著小寶貝回姥姥家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般,第一時間就傳到了母親耳中。母親滿心歡喜,那股子興奮勁兒,如同即將去赴一場盛大的盛宴。天剛蒙蒙亮,她便迫不及待地前往公社。公社的集市上熙熙攘攘,人群似潮水般涌動,母親在其中穿梭,目光急切地搜尋著。最終,她在一個攤位前停下,攤位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布料。那些布料宛如等待檢閱的士兵,整齊排列。母親的手指輕輕撫過每一匹布料,眼神中滿是專注與考量。她精心挑選出一匹質地柔軟、花色淡雅的布料,那布料在陽光下閃爍著柔和的光澤,仿佛帶著母親對小姨和小外甥女滿滿的祝福,如同春日暖陽,溫柔地灑向大地。隨后,母親又仔細挑選了一籃雞蛋,每一個雞蛋都被她拿在手中,對著陽光細細端詳,確保個頭飽滿、色澤透亮,她想著小姨坐月子時能多補補身子,這些雞蛋就像一顆顆希望的種子,承載著母親對小姨身體康復的期盼。
一切準備妥當,母親懷揣著滿心的期待,踏上了前往姥姥家的路。她恨不得腳下生風,能立刻見到小姨和小外甥女。可誰能想到,這一趟竟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回到家時,母親的眼眶泛紅,淚水止不住地簌簌滾落,那哀傷的模樣,讓人心如刀絞。母親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落下,訴說著她內心的委屈與失落。
母親緩緩講起當天的情形。到了姥姥家,另外兩個姨都輪番抱著小外甥女親昵逗弄,二姨抱完三姨抱,歡聲笑語回蕩在屋內,仿佛是一首歡快的樂章。母親滿心歡喜,也想抱抱這個可愛的小外甥女,好好稀罕稀罕。可就在她滿懷期待地伸出手時,姥姥卻像一道突兀的屏障,伸手阻攔道:“她打盹兒了,讓她睡會兒吧,還小呢。”說著,便將小外甥女接過去,動作輕柔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輕輕放在炕上。說來也巧,小寶貝果真就閉上了眼睛,進入了夢鄉。母親雖心里有些失落,但也并未太過在意,便和三個姨圍坐在一起聊天。過了一會兒,母親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悄悄湊近熟睡的小外甥女,想要仔細瞧瞧她的模樣。可還沒等她走到跟前,姥姥又像一堵密不透風的墻似的擋在前面,眼睛瞬間瞪得滾圓,語氣中滿是厭煩與不耐,生硬地說道:“別往跟兒里湊,離她遠點。”
剎那間,母親僵在原地,手腳仿若被寒冰凍住,瞬間變得冰涼,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緊,呼吸急促得如同拉風箱一般。她張了張嘴,想要質問、想要辯解,可喉嚨卻像被一團棉花堵住了一般,發不出一絲聲音。滿心的期待瞬間如泡沫般破碎,“啪”的一聲,只留下無盡的委屈與心酸在心底瘋狂翻涌。母親的眼神中滿是難以置信,她在心中不斷自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家的孩子,看一眼又有何妨?二姨和三姨都抱過了,為何獨獨不讓自己看一眼?自己也是三個孩子的母親,難道還不懂如何看護孩子嗎?而且自己帶的東西,比另外兩個姨不僅多,還都是精心挑選的最好的。這突如其來的冷漠與嫌棄,像一盆冷水,將母親滿心的熱情徹底澆滅,寒意從心底蔓延至全身,整個人都被這股冰冷的情緒包裹。直到小外甥女睡醒,直到母親離開姥姥家,她都沒能看清小外甥女長什么樣,言語間滿是無法言說的憂傷,那憂傷如同烏云,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將母親的心層層籠罩。
只因姥姥覺得母親這樣的人,不配抱她那金貴的外孫女。在姥姥心中,母親似乎從來都沒被當作家里人,更別說當作親閨女了。或許,這便是多年來母親夢中總是孤身一人,在荒蕪曠野中徘徊的緣由吧。那無盡的荒野,恰似母親內心深處的孤寂,無人問津,無人慰藉,宛如一座被遺棄的孤島,在歲月的洪流中獨自飄零。
母親還回憶道,在得知小姨要去石家莊上大學時,她想都沒想,便毅然決然地把和父親結婚時都不舍得用的一套大紅栽絨棉被給姥姥拿了過去。那床大紅栽絨棉被,靜靜躺在衣柜深處,宛如一位沉睡多年的佳人,承載著歲月的溫柔與厚重。母親小心翼翼地將它捧出,那神情,仿佛在喚醒一段沉睡已久的記憶。這床棉被,可是爺爺在保定工作時,遠赴外地出差特意給父親帶回來,當作結婚的珍貴禮品。在家存放了好些年,母親一直都舍不得拿出來用。姥姥說小姨要去外地上學,擔心家里準備的東西寒酸,讓小姨被人看不起,而在行李當中,最重要的便是棉被。母親二話不說,立刻就把那床壓箱底的寶貝棉被給小姨送了過去。當時,姥姥她們都驚呆了,那表情仿佛看到了一件稀世珍寶。她們從未見過如此精美的棉被,更沒想到母親竟這般“拿得出手”,如此舍得,如此大氣!那床棉被,宛如母親對小姨沉甸甸的愛,毫無保留地奉獻了出去,如同璀璨星辰,照亮了小姨前行的道路。
可即便如此,那時的姥姥并未因此對母親另眼相看,更別提給予母親應有的尊重與關愛。母親就算是為姥姥家的人傾盡所有,掏出自己的心來,也始終換不來姥姥一家人的真心相待。母親的愛,如同石沉大海,沒有激起一絲回應的漣漪,只留下她在歲月的長河中,獨自承受著這份親情的落差與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