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前的九十九級玉階如一把出鞘的利劍，將整個皇城劈成兩半。昨夜的大雪將漢白玉臺階覆成一片素縞，遠遠望去，倒像是通往天宮的云梯。盛立淵跪在第九級臺階上，玄色錦袍的下擺早已被積雪浸透，北風裹挾著細雪灌進他單薄的衣衫，在衣領處凝成一層薄霜。這是北國戰敗后的第一個冬至，也是他作為質子入齊的第三日。

“北國三皇子盛立淵，叩見大齊皇帝陛下——“

禮官尖細的嗓音刺破風雪，盛立淵卻紋絲不動。他垂著眼簾，目光落在袖口暗繡的雪狼紋上。那是臨行前父皇特意命尚衣局趕制的，銀線在玄色錦緞上勾勒出狼首輪廓，此刻在風雪中若隱若現，仿佛隨時會躍出衣袖，撕碎這令人窒息的皇城。

膝蓋下的寒意已滲入骨髓。盛立淵默數著呼吸，每一次吐納都在面前凝成白霧。他想起越過邊境時看到的最后一片北國云杉，針葉上掛滿冰凌，在夕陽下如同千萬柄血色長劍。

“抬頭。“

清冽的少年音自頭頂傳來，如新淬的劍鋒劈開混沌。盛立淵緩緩抬眼，晨光中，身著月白狐裘的少年正俯身看他。那人腰間羊脂玉佩在雪光中格外醒目，“景炙“二字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折射出溫潤的光。

司景炙。

這個名字盛立淵并不陌生。齊國三皇子，十六歲便隨軍出征，在雁門關一役中射殺北國大將。捷報傳回北國那日，正是母妃被貶入冷宮之時。

“我是景炙。“少年伸手拂去他眉間積雪，指尖溫暖得幾乎灼人，“你睫毛都結冰了。“

盛立淵喉結微動。多諷刺，仇人之子竟有這般澄澈的眼睛——那雙眼像塞北最純凈的湖泊，倒映著他狼狽的模樣。他下意識攥緊袖中的匕首，那是入城時藏在靴筒里帶進來的，此刻刀鞘上的紋路正深深烙進掌心。

“質子府已經收拾好了。“司景炙解下狐裘要往他肩上披，“父皇說......“

“不必。“

盛立淵側身避開，聲音比階上的冰還冷。司景炙的手懸在半空，狐裘邊緣的銀狐毛被風吹得簌簌抖動。遠處傳來禮官急促的腳步聲，還有金屬甲胄碰撞的聲響——是戍衛皇城的金吾衛在換崗。

“你會凍死的。“司景炙忽然蹲下來與他平視，呼出的白霧撲在他臉上，“北國人不是最耐寒嗎？怎么手抖成這樣？“

盛立淵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指正在輕微顫抖。不是凍的，是餓的。從踏入齊國邊境那日起，他就再沒吃過一頓飽飯。沿途官員的冷眼，驛站的餿飯，還有昨夜故意“忘記“送炭火的宮人......這些都比不上此刻的羞辱——司景炙的指尖正搭在他腕間，那里有一道尚未愈合的鞭傷，是離宮那日母妃死死拽著他留下的。

“放手。“

“這是......“司景炙的瞳孔驟然收縮。

盛立淵猛地抽回手，腕間結痂的傷口崩裂開來，一滴血落在玉階上，很快被新雪覆蓋。他想起臨行前夜，母妃跪在父皇殿前哭求，卻被侍衛拖走的場景。那天也是這樣的雪，母妃的指甲在宮磚上刮出十道血痕，像十柄染血的劍。

“三殿下！“禮官終于氣喘吁吁地跑來，“陛下說今日龍體不適，讓您......“

“我帶他去質子府。“司景炙打斷禮官，這次不由分說地把狐裘裹在盛立淵肩上，“金鱗衛都撤了，父皇那里我去說。“

盛立淵聞到狐裘上淡淡的沉水香，混著一絲藥草的苦澀。他本能地想扯下這帶著仇人體溫的衣物，卻在抬頭時撞見司景炙耳后一道猙獰的疤痕——那是箭傷，看結痂程度不會超過半月。

“你......“

“獵場試箭時擦傷的。“司景炙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輕描淡寫地攏了攏衣領，“不礙事。“

盛立淵心頭微動。他認得這種傷，北國特制的狼牙箭才會留下這樣鋸齒狀的疤痕。但司景炙顯然不打算多說，只是伸手扶他起身。

風雪更急了。盛立淵任由司景炙攙扶，膝蓋早已失去知覺。走下玉階時，他瞥見宮墻陰影處閃過一抹銀光——是金鱗衛的肩甲。原來所謂的“都撤了“，不過是這位小皇子的一廂情愿。

“能走嗎？“司景炙低聲問，手掌穩穩托著他的手肘。

盛立淵沒有回答。他的雙腿仿佛不是自己的，每邁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司景炙似乎察覺到了，不動聲色地放慢腳步，讓他能借著攙扶的力道前行。

穿過三重宮門時，盛立淵暗中記下沿途的哨崗與暗樁。朱雀大街兩側的槐樹上都纏著銅鈴，那是齊國特有的警戒裝置，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驚動巡夜的衛兵。而每經過一個路口，司景炙都會不著痕跡地放慢腳步，讓他看清拐角處的兵力部署。

“那是摘星樓。“司景炙突然指向遠處一座高聳的樓閣，“藏書三十萬卷，你若喜歡......“

“殿下何必對一個質子費心？“盛立淵冷笑，“就不怕我竊取齊國機密？“

司景炙停下腳步。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像撒了一層碎鹽。“雁門關外，我見過你。“他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你站在城樓上，穿著玄甲，風吹起你的披風，像一面黑色的旗。“

盛立淵渾身一僵。那年他隨軍出征，遠遠望見齊國陣前一騎白馬，少年將軍銀甲紅纓，一箭射穿北國軍旗。當時他只覺此人箭術精湛，卻不知那就是司景炙。

“你明知必敗，卻不肯撤退。“司景炙繼續道，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我連發三箭，你都用盾牌擋下了。第四箭本該取你性命，你卻突然轉身去救一個墜馬的小兵。“

盛立淵握緊了拳。他記得那一天。那個小兵不過十三四歲，嚇得從城墻上摔了下去。他本能地去拉，卻因此暴露了后背。奇怪的是，預想中的箭矢并未襲來。

“我收弓了。“司景炙似乎看透他的思緒，“那是我第一次在戰場上手下留情。“

這句話讓盛立淵心頭一震。不是憐憫，不是施舍，而是對一個對手的尊重——這才是司景炙對他另眼相待的原因。

“戰場上各為其主。“司景炙重新撐起傘，“但戰場之外......“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

轉過街角，一座青瓦白墻的宅院出現在眼前。門楣上懸著“質子府“三字，筆力遒勁，卻透著幾分刻意為之的疏離。司景炙推開朱漆大門，庭院里的積雪已被清掃干凈，露出青石板鋪就的小徑。

“這原先是鴻臚寺的別院。“司景炙解釋道，“離皇城不遠，又夠清靜。“

盛立淵掃視四周。三進的院落，前庭植著幾株瘦梅，枝頭零星綴著紅苞。看似尋常，實則處處暗藏玄機——墻角那叢看似雜亂的枯草，實則是精心布置的絆馬索；屋檐下懸掛的風鈴，銅舌中空，必是傳信之用。

司景炙推開東廂房的雕花門，屋內炭火燒得正旺，案幾上擺著熱騰騰的姜茶。盛立淵的目光卻立刻被墻上懸掛的《北疆堪輿圖》吸引——那上面標注的軍事要塞，比北國樞密院收藏的還要詳盡三分。

“缺什么就告訴福伯。“司景炙指了指門外垂手而立的老仆，“他從前在我宮里當差。“

盛立淵徑直走到窗前。窗外是光禿禿的圍墻，但墻角積雪有被翻動的痕跡——下面肯定埋著聽甕。齊國慣用的伎倆，埋在地下的陶甕能放大十丈內的私語聲。

“喜歡這扇窗？“司景炙忽然站到他身側，衣袖擦過他手背，“我也覺得視野好。“

盛立淵轉頭，發現司景炙正望著遠處的宮墻。夕陽給少年輪廓鍍上金邊，睫毛在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有那么一瞬間，盛立淵幾乎要脫口問出那個盤旋在心頭的問題：為什么對一個敵國質子如此關照？

但最終他只是沉默地解下狐裘遞還。衣領內側繡著小小的“景“字，針腳細密，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明日我來接你去太學。“司景炙系好狐裘，指尖在領口那個“景“字上停留了一瞬，“齊國雖勝，但父皇說過，質子與皇子同席。“

盛立淵盯著案上那盞已經涼透的姜茶。茶湯里映出自己扭曲的倒影，像被困在冰下的魚。直到司景炙的腳步聲徹底消失，他才從袖中取出匕首，在床榻下方的地磚上刻下今日所見——宮城布防、巡邏路線、金鱗衛換崗時辰......

刻到最后一筆時，窗外傳來極輕的“咔嗒“聲。盛立淵閃電般翻身上梁，看見一本薄冊從窗縫滑入。翻開扉頁，是一篇《孫子兵法》的批注，字跡清峻有力。在“知己知彼“四字旁，有人用朱筆寫道：“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盛立淵合上冊子，發現封底燙著司景炙的私印。這不是示好，更不是背叛，而是一個將軍對另一個將軍的致意——在戰場之外，在國仇家恨之上。

暮色四合，盛立淵吹滅燭火，在黑暗中聆聽這座陌生城池的脈動。更夫的梆子聲，遠處酒肆的喧嘩，還有質子府外永不間斷的巡邏腳步聲。他摩挲著書冊邊緣，忽然摸到一處細微的凸起——夾層中藏著一張薄如蟬翼的紙條，上面只有八個字：

“雪夜慎行，墻外有耳。“

盛立淵將紙條湊近炭盆，火舌瞬間吞噬了這隱秘的警告。他望向窗外，雪又下大了，紛紛揚揚如同千萬把利刃從天而降。而在巷口轉彎處，一抹月白身影正在風雪中漸行漸遠，狐裘被風吹得鼓起，像一只試圖掙脫羅網的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