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來自天上。
她是鏡中的倒影,是云端的回音,是我在星河另一端的分身。母親曾說,這世上的某些不凡的地上人,與天上的人本是同一縷魂魄被月光劈開的雙生子,兩人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被下了雙生咒,從此共享悲歡,同擔生死。
我曾一度以為,這種荒誕的事不會掉在我身上。
直到……
那年冬天來得格外早,漁港的冰凌倒掛在屋檐下,像凝固的眼淚。父親已經連續出海二十七天,每次歸來時鐵皮船吃水線都越來越高,船艙里的漁獲卻越來越少。
今年注定又是個難過的年了。
“沒捕到大魚。”臘月廿三的深夜,父親裹著咸腥的海風撞開木門。他解開麻袋的動作像在拆炸彈,三只青灰色梭子蟹應聲滾落,其中一只鉗子還死死夾著半片漁網。
母親蹲在蜂窩煤爐子前煨姜湯,火光映得她鬢角的白發近乎透明。她垂下眸子不看父親,只是不停地用勺子攪拌熱湯,出神地說:“等開春冰化了再出海吧......”
父親沒有作答,緘默的空氣中,煙灰掉落到地上的聲音顯得那么大。
夜已經很深了。
廚房昏黃的燈泡滋啦作響,母親端著姜湯去里屋的腳步聲漸遠。他們的房間煤油燈搖曳著,寒風吹得窗紙呼呼作響。
臨走前,母親囑咐我把新收的蟹裝進桶里,明日一大早要去賣。失落感劈頭蓋臉向我襲來——母親做得一手好蟹,可是我已經很久沒吃過了。
我蹲下來觀察這三只蟹,看它們張牙舞爪,我突然想起去年被一只蟹咬傷手指的經歷,不禁打了個寒顫。我小心翼翼,指尖剛觸到蟹殼,突然聽見雪地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抬頭望見門框邊倚著個女孩,慘白色羽絨服被北風吹得鼓脹,發梢凝著細小的冰晶,整個人的輪廓像是發著光,我借著月光看到那張與我七分相似的臉凍得發青。
“別碰!”她沖過來拍掉我手中的螃蟹,腕間銀鈴叮當作響。我這才看清她手背布滿紅斑,脖頸處隱約可見浮腫的痕跡。
長得像我,聲音也像我。我的心猛然一緊,想到了雙生咒。
女孩抽了抽凍紅的鼻子,從棉衣口袋摸出半包蓮花峰茶餅——那是我藏在閣樓鐵盒里的私房貨。
“我叫林清,”她掰了塊茶餅塞進嘴里,含混不清地說,“天上人吃海鮮會要命的你知道嗎?我不能吃,你也別碰它!”她鼓著腮幫子,說話時茶餅渣簌簌落在她衣襟上,像撒了把星星碎片。
據《天地書》記載,天上人與地上人的羈絆始于混沌初開。當一人生命面臨終結,對應的地上人便會看見自己的“倒影“。這種相遇往往是死兆——天上人化作星辰前殘影會墜落人間,而地上人將用余生守望墓碑。
林清說話時總愛揪自己發尾,她吸了吸鼻子,很悲傷地說:“兒時算過一卦,本來該是八十歲的春分那日死的,結果十八歲的年關偷偷溜下人間吃了地上的蟹。”
她說自己的生命正被地上的元氣所侵蝕,等到毒氣遍布全身,也就離死亡不遠了。
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新舊紅斑交錯。
“由于毒素在身體里蔓延,我感到好痛苦好痛苦,想趕緊了結這一切。我試過吞安眠藥、撞星河運輸車,結果每次都被救回來。”
我望著窗臺上結霜的蟹殼,突然想起七歲那年誤食毒海膽。母親四處求醫,抓了很多藥也不見好。便又去求神婆,神婆為我叫魂,讓母親放心,說我能活到八十歲。
我只記得當時全身浮腫呼吸困難,在昏迷中隱約看見云端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正踮腳偷摘蟠桃園的青桃。
“說來也都怪我。那日我聞到人間廚房蒸螃蟹的香味,實在沒忍住,結果......”林清突然劇烈咳嗽,指縫間滲出血絲,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藍光。
我趕忙輕拍她的背,她順勢靠在我肩上,發間有股雪松混著藥香的氣息。
她長舒一口氣,悄悄抬眼看我,說:“他們說這次我真的沒救了……嗚嗚嗚……”
我們是同一縷魂魄中的雙生子。
——同生共死。
當我意識到自己的生命也正式進入倒計時的時候,林清已經在我肩上靠了很久,久到天光大亮。我們一夜沒睡,盯著對當那雙與自己相近的眸子,感受著同時襲來的悲傷。
北斗七星正在她瞳孔里流轉,第三顆時流星劃過時,我聽見遠處傳來漁船歸港的鳴笛。
父親又出海了,帶著那張被蟹鉗撕破的舊漁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