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年味已經越來越重了。集市上熱鬧非凡,林清由于身子弱,只能待在家里養病。
上午,太陽弱弱地散發著光芒。只有太陽出來的時候我才讓她從屋里出來,恐怕她著了寒風。
此時,她正裹著我的舊棉襖蹲在門檻上,看父親在院里補漁網。“原來漁網破了要這樣打結啊。”她學著父親的手法擺弄自己頭發,卻把發絲纏成了死結。
“纏到一塊了,小心解不開呀。”我伸手抓住她的發,卻發現她那柔順的秀發,此刻怎么都解不開。
林清突然湊近,我們的鼻尖隱約觸碰到一起。她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我,說,“因為緣分,是解不開的啊……”
由于雙生咒,我感知到她的情感,我的心臟在這一刻快要跳出胸膛。
我好像犯了什么禁忌?
難道她……?
“平日里只能從天上溜下來看地上的年,如今可以光明正大玩了……程江,帶我去集上好不好嘛?”林清坐正,又恢復成平日里乖巧活潑的姿態。
她的臉蒼白里透出淡淡的紅暈。
“好吧。”我經不住她的央求,況且今日天氣還好,就妥協了。
我偷偷帶她溜出院子時,隔壁王嬸正和賣年畫的貨郎嚼舌根:“程家小子整天對空氣比劃,怕不是撞了海鬼……”
“我才不是鬼呢!”林清突然朝貨郎的扁擔踢了腳,掛著年畫的竹竿嘩啦啦倒下,驚得貨郎連退三步。
我趕緊拽著她鉆進巷子,背后傳來王嬸的尖叫:“邪門!這風來得古怪!”
跑了一路,笑了一路。看她大口喘著粗氣,我帶她到茶攤歇腳。
老板娘端來姜茶時多看了我兩眼:“小兄弟要不要買紅繩?本命年辟邪。”她腕上纏著同樣的紅珊瑚繩——和母親給我求的一模一樣。
小時候我愛生病,母親就去廟里為我求了紅繩,說可擋災保平安。
我給林清買了一個,說,“在人間,女孩子過年要戴紅繩,喜慶。”
“戴上這個我就摸得到東西了!”林清搶過紅繩系在手腕,竟然真的捧起了茶碗。
老板娘回頭一驚,笑道,“姑娘是什么時候來的?要不要來碗茶啊?”
她興奮地拉著我在集市亂跑,“我終于不只是一個影子了!我也像地上人一樣了!”
她卻沒發現老板娘盯著她腳下——那里沒有影子。
集市上飄著炸鰻魚丸的香氣。林清趴在糖畫攤前不肯走,老藝人舀起金黃的糖漿問她生肖。“要兩條鯉魚!”她眼睛亮晶晶的,“聽說吃了糖鯉魚能躍龍門……”話沒說完突然弓腰咳嗽,糖漿滴在她手背上燙出紅印。
“林清,你沒事吧?”我心頭一顫,拿著她的糖畫,心疼地看著她燙傷的手背。
“我……我沒事,我只是太虛弱了才會這樣……沒事的程江……”她抬起受傷的手,紅繩上的鈴鐺在她手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明明疼的眼淚都出來了,她卻忽然笑了:“天上的年不是紅色的。”
“那是什么顏色?”
“白色的。”她仰起臉,仿佛透過白晝望見了星空,“所有星星都會亮起來,像銀河被點燃了一樣。
“人間真好玩啊,真新鮮。天上的人日日念著人間,可要么趁新舊年交替時,天地界線打開偷偷溜下來,要么就是和我一樣……”
林清風輕云淡地說著,可是我卻看出她的悲傷,因為此刻我也心如刀絞。
我抱緊她,安慰她的話卻更像安慰我自己,“別怕,林清。會沒事的。”
她經常說天上沒有海,從來沒有吃過海鮮。天上人是不能吃地上的東西的,否則天地兩氣就會在身體里相爭,無論哪一方勝利,宿主都會死去。
我想讓她在最后的時光里過的開心,就帶她去了人間的海灘。
咸腥味撲面而來時,裝螃蟹的木盆里,青灰色的蟹鉗正夾著半片帶血的漁網——我認出那正是父親那晚帶回來的破網。攤主大伍卻唾沫橫飛地吹噓:“今早剛從程老大船上收的!新鮮的嘞!”
我和林清都被他逗笑。林清同情地問,“這些蟹,很難賣吧?”
我點頭,“是啊,村子靠海,大家都多少會捕魚。今年本來就收成不好,有錢辦置年貨就不錯了,哪有閑錢買自己家本來就有的東西?”
林清嘆了口氣,說,“螃蟹多香!如果我是地上人,一定天天吃!嘿嘿。”
她笑了,我卻感受不到半點喜悅。
我清楚地感受到她是裝的,我們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可是我們都沒有勇氣把這副看似祥和的景象戳破。
我們就這樣談天說地,圍著沙灘走了許久。
突然,林清大叫一聲,我看到她手腕上的紅繩繃斷,珊瑚珠滾進排水溝。
短短的時間,我意識到她身體里的天地兩氣正斗得不可開交。
“怎么了,林清!?”我最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她踉蹌著抓住我胳膊,脖頸浮現出可怕的紫色斑紋——和當年我海鮮中毒時的痕跡分毫不差。
我下意識看著自己的手腕,看到了清楚的紫色血管紋路。
我這才想到,這幾日正好是新舊年交替之時,天地混沌。而大海,剛好是天地界線最模糊不明的地方——她身體里的天地兩氣正在爭奪地位。
她的生命殆盡時,我也感受到了莫大的痛苦,無論是從心理還是身體上。
我背著她逃到媽祖廟后巷。她蜷在稻草堆里發抖,從懷里摸出本濕漉漉的舊書:“昨晚在你家閣樓找到的……”
泛黃的破爛封皮上,《天地書》三個字正在滲血。
書里夾著張殘頁:
“若雙生者同見血網,則星墜之期近矣。解咒需取東海人魚淚、南山不死草,于月食夜……”
后面的字被海水泡糊了。林清苦笑著擦掉我額頭的冷汗:“其實那天我偷吃的根本不只是螃蟹,而是沾了你血的魚。
“我身體里地上的氣,其實是你的血……”
遠處傳來鑼鼓聲,舞龍隊伍正經過集市。林清忽然指著領頭的紅燈籠:“等會去偷那個!《天河遺民志》說,沾過人氣的紅燈籠能暫時壓住星墜……”
她話沒說完就昏了過去。我背著她跑回閣樓時,發現她后頸出現了魚鱗狀的紋路——和父親海圖上畫的鮫人圖騰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