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夜，林秋雅來到醫院，母親手術后的這半月不到的光陰，似乎被拉得格外漫長。
她輕輕推開病房的門，那熟悉又久違的來蘇水氣息撲面而來，燈光下，母親正倚在枕頭上。看見女兒，母親眼中微弱的光倏然亮了起來，如同沉寂的湖面投入了一顆石子，漾開溫柔的漣漪。
“回來了？”聲音輕緩，帶著大病初愈的綿軟，卻像一支羽毛掃過林秋雅的心。她心中一陣酥軟，輕輕摩挲著母親的手背，好像要確認這份暖意是否真實。
“嗯，我回來了！媽，你怎么這么晚還沒睡？”她把行李放在墻角，拖過椅子坐到床邊，握住母親那只沒有輸液的手。那手似乎比之前暖了許多，不再是紙片般單薄冰涼，皮膚下也隱約有了些豐潤的彈性，“早上到的安城，剛剛從安城才趕回來。”
窗外夜色深沉，城市燈火在遠處明明滅滅，病房里只有床頭燈暈開一片暖黃。
林秋雅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這些日子：火車上遇到那群去貧困山區支教的年輕人，他們曬得黝黑的臉龐上，笑容像高原的陽光一樣毫無雜質。他們說起山里孩子對未來、對夢想的渴盼，那眼神干凈得讓人心頭滾燙。
“真好啊，”母親輕輕感嘆，嘴角彎起柔和的弧度，“人年輕，就該這樣，心里裝著點熱乎的東西。”她的手指在女兒的掌心里微微動了動，帶著微弱的鼓勵。
“是啊，”林秋雅心頭一熱，話鋒卻轉到了現實的泥濘，“可也有不熱乎的。”羊城那服裝廠的經歷脫口而出，那紙精心設計的假合同，對方翻臉時冰冷的眼神，差點就收割了一眾姐妹數月辛勞。
說到驚險處，她下意識握緊母親的手，仿佛要從這濕熱的實感里汲取支撐的力量。母親沒有說話，只是靜靜聽著，眉頭皺起，眼神卻沉穩得像深潭，無聲地托住了女兒翻騰的情緒。
病房里靜極了，只有監護儀發出輕微而規律的“嘀嗒”聲，綠色的數字在幽暗中安穩地跳躍。這聲音像一種奇異的安撫，讓林秋雅翻涌的心緒漸漸平息下來。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也平緩了許多：“媽，不過這次去，也真不是白跑一趟。”她的語調里重新流入了一種近乎雀躍的亮色。
她俯身靠近母親，壓低了聲音，像分享一個秘密寶藏：“那些廠子角落里堆得像小山一樣的尾貨，積壓的瑕疵品、過時的款式……在別人眼里是垃圾，可我看著，分明是錢啊！”林秋雅細細描繪著那些被棄置的服裝，那些不過是一粒鈕扣歪斜或者染了一小點雜色的衣服。
母親專注地聽著，隨著描述，她眼中那因疲憊而略顯渾濁的光漸漸亮起來，就像撥開云霧的星星。
“我狠了狠心，就打算把它們都盤下來！不過竟然有人要和我爭！”林秋雅繪聲繪色地，給母親講述“王經理”和惡意自己競價的過程，“他把價直接出到了翻倍！太驚險了！我當時都已經覺得要完蛋了。”
病房暗淡的燈光下，女兒演獨角戲一般，模仿著不同人的樣子、表情，在光影中閃動，母親看著就輕笑了起來。
“不過最后，還是我贏了！幾乎用廢紙的價錢，就把它們都盤下來了！”說到最后，她忍不住帶上了點“撿到寶”的得意。
母親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帶著了然和欣慰：“你這孩子，現在眼光刁得很，別人看不見的，你就是能給扒拉出來。”她頓了頓，目光溫柔地落在女兒臉上，“那接下來呢？這么多‘寶’，打算怎么辦？”
這問話正撞在林秋雅心坎上。她立刻興致勃勃地掏出隨身的小本子，翻到畫著潦草示意圖的那一頁，湊到燈下指給母親看：“媽，你看，我琢磨了個法子，叫‘以舊換新’！”
她解釋著計劃——顧客可以用家里掉衣服抵現錢，買衣服的時候直接抵扣；那些收回的來的舊衣物，清洗消毒整理好，就托付給火車上認識的那些支教志愿者，送到月北山區去。
“舊衣換新衣，我們有了銷路，山里的孩子也能多件保暖的衣裳，這多好！”她越說越激動，臉頰都有些發燙，“媽，你說是不是？”
母親沒有立刻回答，她靜靜地聽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大病初愈后的澄澈力量：
“法子，是巧。”她微微停頓，似乎要凝聚起全身的力氣，“可小雅，你記住媽的話：人這一輩子，要緊的不是光會找這些巧法子活著。”
她的目光落回到林秋雅臉上，異常專注，仿佛要將這話刻起女兒心里：“你得去找那個‘意義’。”
意義？這個詞……她一時有些茫然地看著母親。
“就像那些志愿者娃娃，”母親的眼神柔和下來，帶著一種洞悉的了然，“他們跑去山溝溝里，圖什么？圖錢？圖利？怕都不是。他們圖的，是心里頭那個‘意義’。覺得那樣活，值當，對得起自己這一遭。”
她微微喘息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聲音更輕，卻字字千均：“你折騰這些衣裳，能幫到山里頭的孩子，這很好。這，就是你找到的一點‘意義’。”
她抬起那只未輸液的手，輕輕拍了拍女兒放在床沿的手背。
“別光顧著低頭撿地上的銅板，”她最后看著自己的女兒，眼神深?如古井，“得抬頭，看看自己心里頭，那盞燈……到底該為什么亮著。”
話音落下，病房里一片沉寂。床頭溫暖的光暈籠罩著母女二人，監護儀規律的“嘀嗒”聲仿佛敲打在心上。
林秋雅怔怔地看著母親蒼白卻異常寧靜的臉，看著眼底那抹微弱卻無比執拗的光亮。
月光無聲地流淌進來，溫柔地覆蓋在床頭“以舊換新”構想的本子上，也覆蓋在墻角那個裝著幾件樣衣的簡易行李包上。
微光之下，舊衣如新，此夜如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