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母親還睡得沉，呼吸平穩悠長。林秋雅輕輕掖好被角，拎起行李上那只磨破角的舊背包，最后看了一眼母親安穩的側臉，轉身帶上了病房的門。

走廊里空曠寂靜，腳步聲落在水磨石地面上，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回響。新的一天開始了，像是剛拆封的紗布，帶著未知的澀意。

市僑辦的辦公樓有些年頭了，泛著陳舊的黃。走廊里彌漫著文件紙張和舊式油墨混雜的氣息。

林秋雅被引到一間小會客室，里面坐著的還是上次見過的那位副主任黃慶年，只是旁邊多了一位面生的中年干部，介紹說是分管的領導鄭書記。

“林同志，辛苦了！快坐！”黃慶年臉上堆著笑，起身讓座，動作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局促，又迅速垂下，去拿桌上的茶杯。

鄭書記也微微頷首，笑容標準，透著公事公辦的審慎。

“謝謝黃副主任，鄭書記。”林秋雅在硬木沙發上坐下，包擱在腿上。她沒有寒暄，直接從包里拿出幾份文件復印件，推了過去。“這是這次去羊城對接的情況匯報。主要是和‘興達’服裝廠簽訂勞務合同的事。”

她語氣平穩，像在陳述一件尋常的工作。重點講了對方最初那份合同的問題所在——實習期，二百元飯票，相當于要白嫖一眾姐妹們三個月的勞動成果。

她描述了自己和工友們如何悄悄進行取證，又是如何帶著幾個同去的工友代表與對方據理力爭，最終迫使對方拿出了規范的初始合同。“整個過程就是這樣。對方態度前期很強硬，后來我們堅持原則，拿出了證據，他們也松了口。”

林秋雅略去了最初合同里其他的陰險條款，也略去了那個收了對方好處，臨陣倒戈的鐘干事。只是陳述事實，不卑不亢，字字清晰。

會客廳里一時安靜下來。黃慶年額角似乎有細密的汗珠滲出，他低頭翻看著復印件，手指在紙面邊緣無意識地捻著。

鄭書記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目光卻銳利地落在林秋雅的臉上。

“小林同志，”鄭書記和下茶杯，聲音低沉，帶著一種正式場合特有的凝重，“首先，我代表僑辦，向你道歉。”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黃慶年瞬間僵硬的側臉，“是我們工作的嚴重失察，用人不當，給你和這次出去的工友同志們造成了極大的困擾和風險。”

黃慶年的頭垂得更低了。

“涉事人員鐘建國，”鄭書記的語氣嚴厲起來，“在你們出發前，就已被發現行為不端，存在嚴重違紀嫌疑，組織上已經介入調查。目前，他已被停取，并移交紀檢部門進一步審查處理。我們一定嚴肅傲慢與偏見，絕不姑息！”

林秋雅靜靜地聽著。道歉在意料之中，但“移交紀檢”四個字的分量，還是讓她心頭掠過一絲冷意。

她看著黃慶年漲紅的臉和不敢抬起的眼睛，又看向鄭書記嚴肅中帶著一絲疲憊的神情。

她點了點頭，臉上沒什么表情：“鄭書記主重了。事情解決就好了，工友們能順利簽下相對公平的合同，才是最重要的。”

“是，是，”黃慶年終于抬起頭，連聲附和，臉上擠出的笑容有些勉強，“小林同志顧全大局，處理得當，真是……真是幫了我們大忙。”

氣氛稍稍緩和。林秋雅端起面前的一次性紙杯，喝了一口溫吞的茶水。她放下杯子，像是想起了什么，語氣自然地轉了話題：“對了，黃主任，鄭書記，還有件事，想跟領導們匯報一下，聽聽意見。”

兩位領導都看向她。

“這次去南方，除了對接勞務輸出的事情，我也順便考察了一下那邊的服裝尾貨市場。”她語速不快，解釋了自己如何發現大量積壓的、有微小瑕疵的服裝被當作垃圾處理，她如何以極低的價格收購了一批，“我有個初步的想法，想嘗試做‘以舊換新’。”

她簡明扼要地說了計劃：借助這批尾貨價值不高的優勢，讓市用家里還有價值的舊衣物，在購買這些品質尚可的尾貨新衣時，抵做現金使用。而收來的舊衣物，經過清洗、消毒、整理后，捐贈給月北山區的貧困兒童。

“一方面，能讓市民家中舊衣物物盡其用；另一方面，也能為山里的孩子募集到可穿的衣物，算是盡點心意。”

會客廳里再次安靜下來。黃慶年和鄭書記交換了一下眼神，都有些意外。黃慶年遲疑地問：“這……以舊換新？怎么操作？場地、人手、清洗、消毒……這些成本可不小啊。”

“具體細節還在摸索，”林秋雅坦言，“困難肯定有。但我覺得這件事值得做！”她頓了頓，補充道，“月北山區的情況，我在火車上聽援教的志愿者說起過，孩子們缺衣少穿……這些舊衣物對我們城里人可能不算什么，但對那里的孩子，可能就是一份實實在在的溫暖。”

鄭書記的手指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了敲，他看著林秋雅，眼神里最初的審慎慢慢被一種更深的思量取代。

“小林同志，”他緩緩開口，“你這個想法……很有社會意義。變廢為寶，幫扶困難群體，這和我們僑辦服務民生、促進社會和諧的宗旨是高度契合的。”

他的語氣變得鄭重：“我個人非常支持！僑辦這邊，雖然經費上直接支持有困難，但在政策咨詢、信息對接、協調相關資源方面，我們可以盡力提供幫助。”

“比如，聯系媒體、民政或者婦聯那邊，看看有沒有可以協作的渠道？或者，需要出具一些證明文件，我們也可以協助。”

黃慶年也趕緊表態：“對對！小林同志，你放心，只要是在我們能力范圍內的，一定全力支持！這個思路好，真的很好！”他的態度明顯熱切起來，仿佛找到了一個彌補過失的出口。

“謝謝黃主任，鄭書記。”林秋雅站起身，真誠地道謝。僑辦的表態比她預想的更積極，這省去了很多潛在的麻煩。

離開僑辦辦公樓時，外面的陽光已經有些刺眼。林秋雅瞇了瞇眼，包似乎輕了一點。她抬手看了看表，加快了腳步。

下一站，是紡織廠工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