紡織廠的家屬區(qū)就在廠區(qū)旁邊，紅磚樓房排列得有些擁擠。

工會辦公室在一棟舊辦公樓的三樓。剛上樓梯，就聞到一股淡淡的機油味混著陳舊木頭的味道，走廊墻壁上還貼著已經(jīng)褪色了的“安全生產(chǎn)”、“技術能手”的宣傳欄。

工會主席姓羅，是位五十多歲、關發(fā)蒼白、身材敦實的女同志，說話嗓門洪亮，透著一股爽利勁兒。

林秋雅剛敲開門，羅主席就熱情地迎了上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力道很大。

“哎呀！小林！可把你盼來了！快進來坐！”她拉著林秋雅坐到靠墻的長條沙發(fā)上，又麻利地倒了一杯白開水，“怎么樣？路上辛苦了吧？你媽媽手術恢復得還好吧？我們可都惦記著呢！”

一股暖意瞬間涌上心頭——廠里的氛圍，和僑辦截然不同。“謝謝羅主席關心，我媽恢復得挺好的。這次去羊城的事……”

“知道！都知道了！”羅主席擺擺手，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帶著幾分感慨和怒意，“出去那些姐妹，好幾個人都打電話跟我們說了！那個什么狗屁合同，還有那個吃里扒外的鐘干事！真不是東西！”

“要不是你小林腦子清楚，膽子又大，帶著姐妹們頂住了，后果不堪設想啊！”她拍了下大腿，“工會這邊，該向廠里反映的，我們都反映了！絕不能讓這種人好過！”

她的話像連珠炮，充滿了樸素的正義感和對工友的維護。林秋雅心里那點關于背判的陰霾，似乎被這直白的憤怒和關切沖淡了不少。

“還好最后簽了新合同。”林秋雅簡單帶過過程，把簽好的合同副本遞給羅主席，“這是最終定下來的，您看看。”

羅主席接過，戴上老花鏡，仔細翻看。她文化程度不高，但幾十年的老工人，對合同里涉及工人權益的條款格外敏感。

看著看著，她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了，臉上重新露出笑容：“好！這還像個樣子！工時、工錢、安全責任，都寫得明明白白！小林，這事辦得漂亮！廠里工會感謝你！代表出去的姐妹們感謝你！”她放下合同，再次用力拍了拍林秋雅的肩膀。

“應該的，羅主席。”林秋雅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感激。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潤了潤有些發(fā)干的喉嚨。時機到了！

“羅主席，其實這次來，除了匯報勞務輸出的事，還有個想法，想跟工會匯報，看看能不能得到支持。”林秋雅放下杯子神情認真起來。

“哦？你說！只要工會能幫上忙的，沒二話！”羅主席坐直了身體，目光炯炯。

林秋雅把對僑辦講過的“以舊換新”計劃，又更詳細地闡述了一遍。她特別提到了收購尾貨的來源、品質(zhì)，以及分揀、修補、清洗、消毒這些關鍵環(huán)節(jié)的必要性和復雜性。

“羅主席，您也知道，這些活計，需要人手，需要場地，需要技術。”她看著羅主席的眼睛，“我就想到咱們廠里，這幾年……有不少手藝好的姐妹下了崗在家。”她語氣放輕了些，帶著試探，“她們踩縫紉機、鎖邊、熨燙、看布料的眼光，都是一流的。而且，做事認真負責。”

羅主席沒有立刻接話，她微微瞇起眼睛，手指在沙發(fā)扶手上輕輕點著，似乎在飛快地盤算。辦公室墻上的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在沉默中顯得格外清晰。

“你是說……”羅主席終于開口，帶著一絲不確定，“想請這些下崗的姐妹們，來干這個分揀、修補、清洗的活兒？”

“對。”林秋雅點頭，“按件計酬。多勞多得。我這邊提供材料、場地和設備……當然，場地是個大問題。”她停頓了一下，說出關鍵點，“另外，清洗需要大水池和鍋爐，修補需要工作臺和縫紉機……這些投入都很大，除了消毒和分裝我打算交給專業(yè)的公司。”

羅主席的眼中亮了起來，像是捕捉到了什么關鍵信息。她猛地一拍大腿：“場地？嗨！你早說啊！”她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許多，“咱們廠里現(xiàn)在空著的車間多了去了！尤其是老的好個清洗車間，鍋爐、水池、大熨臺都是現(xiàn)成的！雖然舊了點，但拾掇拾掇絕對能用！就在廠區(qū)最東頭，挨著圍墻那塊，你知道嗎？反正現(xiàn)在空著也是空著，風吹雨淋的，白糟蹋東西！”

她越說越興奮，站起身在小小的辦公室里踱了兩步：“至于人手……下崗辦那邊，老劉跟我熟得很！那些下崗在家的姐妹，哪個手藝怎么樣，人靠不靠譜，我們心里都有一本賬！這事包在我身上！我增跟下崗辦協(xié)調(diào)，保證給你挑出手藝最好、最踏實肯干的來！只要有事做，有錢掙，她們肯定愿意！”

這峰回路轉(zhuǎn)的順利程度，完全超出了林秋雅的預料。免費提供場地？還是帶基礎設備的？這簡直是雪中送炭！省下的錢，跑夠她多收購好幾批尾貨，或者添置必要的設備了！

“羅主席，這……這太感謝了！”林秋雅也站了起來，聲音因為激動有些發(fā)緊，“場地租金……”

“租什么金！”羅主席大手一揮，打斷她，臉上洋溢著一種辦成了實事的暢快，“工會出面協(xié)調(diào)！廠里支持職工再就業(yè)，支持社會公益，騰個閑置的地方出來怎么了？就當廢物利用了！只要你能把這事做起來，真能幫到山里的孩子，讓咱們廠里這些下了崗的姐妹也有個正經(jīng)事干，有份收入，這就比什么都強！工會全力支持！”

她走到辦公桌旁，拿起電話，動作利落：“我現(xiàn)在就給下崗辦老劉打電話！這事得趁熱打鐵！”她撥號的手指帶著風。

林秋雅站在原地，看著羅主席洪亮的嗓門在電話里跟“老劉”溝通，清晰地聽到她報出“小林”、“以舊換新”、“捐贈山區(qū)”、“清洗車間”這些關鍵詞，電話那頭似乎也傳來了同樣爽快的回應。

放下電話，羅主席臉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妥了！老劉那邊沒問題！名單和聯(lián)系的事情他包了！場地鑰匙，下午我就帶你去拿！小林啊，”

她走過來，再次用力拍了拍林秋雅的肩膀，目光里充滿了期許和一種長輩般的慈愛，“好好干！這攤子事要是真讓你支棱起來了，那可是積德的大好事！工會就是你的后盾！”

林秋攻攥了攥手心，那里微微有些汗?jié)瘢厍焕飬s有一股暖流在奔涌——場地和人手，這兩塊最沉重、也最棘手的基礎，在這樣一個充滿機油味和人情味的工廠辦公室里，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穩(wěn)穩(wěn)落下了。

母親昨夜在燈下說起的“意義”，似乎在這一刻，被這間簡陋的辦公室，被羅主席那洪亮的嗓門，被那閑置的車間和老工人們尚未冷卻的手藝，賦予了某種沉甸甸的、可以觸摸的形狀。

走出紡織廠大門時，已近中午。陽光正烈，明晃晃地照在廠區(qū)略顯斑駁的圍墻上。林秋雅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

在那片陳舊與蕭索之中，她仿佛看到了東頭那個即將啟用的清洗車間，看到了熱氣騰騰的水池，看到了下崗的女工們圍坐在工作臺前，靈巧的手指翻飛，挑揀、縫補、熨燙……一件件被遺棄的衣物，在她們手中獲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