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分揀棚里依舊沙沙作響，女工們埋頭分揀，仿佛隔壁的停工令從未發生。但清洗車間這邊，氣氛卻異常凝重。林秋雅幾乎住在了僑辦和紡織廠辦公室之間。

黃慶年看著林秋雅抱來的厚厚一摞材料——鍋爐檢修的每一處細節記錄、新消毒設備全套的資質證明、清洗消毒流程的詳細草案（甚至精確到不同材質衣物的浸泡時間和消毒液濃度配比）、紡織廠提供的場地證明和歷年環評報告復印件、以及她剛剛遞交上去的衛生許可申請回執……他臉上的驚訝逐漸化為激賞。

“好！林秋雅同志，準備得太充分了！”黃慶年用力一拍桌子，“區衛生監督所那邊，我去溝通！材料這么齊全，流程這么規范，他們沒理由再卡著！”

“謝謝黃主任！”林秋雅稍稍松了口氣，但眼神依舊緊繃，“不過，我擔心他們可能還會挑別的刺。比如，說我們的環評是廠區整體的，不包括我們現在的改造項目……”

黃慶年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厲色：“你放心！市里對再就業工程和公益項目是有明確扶持政策的！他們要是再敢無理取鬧，我親自去找分管副市長反映！這種阻礙民生、打擊積極性的行為，絕不能容忍！”

紡織廠羅主席那邊更是雷厲風行。她不僅找齊了所有圖紙記錄，還以工會的名義，直接給區里主管工業的領導打了電話，語氣鏗鏘：“我們廠支持職工再就業，支持公益事業，騰出閑置車間給林秋雅同志做好事，手續合規合法！現在有人打著檢查的幌子來刁難，阻撓進度，寒了工人的心，也寒了想做好事的人的心！領導，這事您得管管！”

林秋雅則親自跑了一趟市環保局和疾控中心，咨詢舊衣物回收處理的具體衛生和環保標準，拿到了官方的指導意見文件，并把這些文件作為補充材料，再次完善了她的流程草案。每一步，她都留下了清晰的書證或錄音。

第三天下午，陽光斜斜地照進清洗車間。停工令依舊貼在門口，車間里一片死寂，只有塵埃在光柱里無聲沉浮。

工人們被林秋雅暫時安排去分揀棚幫忙，偌大的空間里，只有她一個人站在巨大的清洗池邊，手里拿著那份詳細的改造和消毒流程草案，低頭沉思，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就在這時，一陣皮鞋敲擊水泥地面的清脆響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節奏感。那個穿著灰色夾克、戴著眼鏡的“衛生監督員”趙科長又來了。他身后還跟著一個拿著記錄本、表情嚴肅的年輕助手。

他推了推眼鏡，目光掃過依舊停滯的車間，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語氣帶著居高臨下的“關切”：“林同志，停工令看到了吧？手續辦得怎么樣了？這地方可不能亂動啊，安全隱患太大……”

林秋雅緩緩轉過身。她臉上沒有任何被刁難后的憤怒或委屈，平靜得像一潭深水。她甚至微微笑了笑，那笑容禮貌而疏離，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

“手續正在按程序辦理。”林秋雅的聲音清晰平穩，“不過，關于您上次提到的‘安全隱患’和‘流程不規范’的問題，我這里準備了一些材料，或許可以請您過目指正？”

她不等對方回答，徑直走到旁邊一張清理出來的舊鐵皮工作臺前。臺面上，早已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摞厚厚的文件，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她拿起最上面一份：“這是清洗車間的原始建筑結構圖紙和安全驗收記錄，由市紡織廠檔案室提供并蓋章確認，證明主體結構安全可靠，給排水系統設計符合規范。”

接著是第二份：“這是本次改造鍋爐檢修的詳細記錄，包括壓力測試數據、管道更換清單及合格證，由王有福師傅（原紡織廠八級鍋爐工）簽字確認，并附有操作照片。”

第三份：“這是新采購的工業級高溫消毒設備全套資質證明、產品合格證及廠家授權書。”

第四份：“這是擬定的舊衣物回收、分揀、清洗、消毒、整理全流程草案，流程設計參考了市疾控中心發布的《舊衣物衛生處理指引（試行）》及環保局相關建議，并標注了關鍵控制點和責任人。”

第五份：“這是場地使用證明，由市紡織廠工會及廠辦聯合蓋章。”

第六份：“這是衛生許可申請受理回執。”

最后一份，她拿在手里，目光直視著那位監督員：“這是僑辦黃慶年主任關于本項目符合再就業扶持及公益導向政策的情況說明函，以及市環保局關于此類項目環評流程的指導意見復印件。”

她將文件一份一份，有條不紊地攤開在監督員面前。紙張翻動的聲音在寂靜的車間里格外清晰。陽光照在那些蓋著紅章的文件上，反射出不容置疑的光澤。

“材料倒是挺齊全。”他拖長了調子，手指在消毒流程那頁敲了敲，“不過小林同志啊，紙上談兵誰都會。實際操作呢？你們那個消毒池，容積夠嗎？能保證浸泡均勻嗎？消毒液濃度怎么實時監控？沖洗水壓夠不夠？污水排放指標怎么保證？還有，你們計劃招的那些下崗女工，有沒有經過正規的衛生防疫培訓？操作不規范，一切都是空談！”

他拋出一連串技術性質疑，語氣咄咄逼人，顯然是有備而來，想從專業層面徹底否定。

林秋雅正要開口據理力爭，一個清朗平靜的聲音卻從旁邊響起，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

“趙科長，您提的這些問題，專業性都很強啊。”

趙科長一愣，抬眼看向說話的人——那個一直安靜站在旁邊、背著相機的年輕人顧云逸。

顧云逸臉上帶著溫和無害的微笑，仿佛只是單純好奇：“我恰好認識一位前輩，張清源教授，是省疾控中心退休的消毒與感染控制專家，也是咱們國家《公共場所衛生消毒技術規范》的主要起草人之一。”

“他對這種公益性的、大規模織物消毒項目特別關注。要不……我請他老人家抽空，去現場幫小林他們指導一下？也正好請趙科長您這樣經驗豐富的領導，一起蒞臨指導，現場看看有沒有疏漏？”他的語氣謙遜有禮，仿佛真的是在為項目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