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宮宴,周玄清從蜀地歸來,明澈的眉目間尚有仆仆不去的風塵,和未及被京都的煙華鼎盛洗凈的倦色,都被輕染成了他唇齒間含笑的一絲溫默。
此刻,他攬酒于懷,坐于朱成璧身邊款款向眾人談著蜀中風景,劍閣梓潼的古棧道,李冰的都江堰,難于上青天的蜀道,石刻千佛巖的壯觀、杜甫的浣花居所……
眾人都被他的述說吸引,連酒菜也忘了去動。
朱成璧雖然聽得頗有興味,然而見風流淚的痼疾自入冬以來一再發作,看完了煙花也就回去了。
朱成璧一走便少了許多拘謹,
周玄清微微看了甄嬛一眼,微笑道,
“原本秋雨纏綿十數日,難免心頭郁結。不想巴山夜雨竟是如此美景,反而叫臣弟為此景多流連了幾日”。
他款款而言,
“巴山夜雨似故人心腸,徘徊窗宇,若非傾訴離愁,便是排解愁懷”。
甄嬛插嘴問道,
“那王爺可有對雨于西窗下剪燭火,尋覓古人情懷”?
周玄清的目光留駐于甄嬛面上不過一瞬,隨即已經淡然笑道,
“共剪西窗燭才是賞心樂事,小王一人又有何趣。不若臥雨而眠,一覺清夢”。
甄嬛抿嘴點頭,
“王爺好雅興。只是如此,怕是體味不到義山所說,'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情趣了”。
周玄清略略收斂笑容,
“義山在巴山有錦瑟可以思念,小王亦有詩酒解憂”。
他的目光微微一凜,道,
“小王不解共剪西窗,卻可入夢仿莊生夢蝴蝶”。
甄嬛舉袖掩唇對著周玄清一笑,
“莊生曉夢迷蝴蝶,不知是莊生迷了蝴蝶,還是蝴蝶故意要迷莊生”?
隨后微微低頭,復又舉眸微笑,眼中一笑清淡,
“蝴蝶也許并不是故意要入莊生的夢”。
而周玄清并不看我,接口道,
“也許是莊生自己要夢見蝴蝶”。
盧無風頗感興趣地看他,
“怎么說”?
周玄清只以一語對之,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已”。
盧無風不由得拊掌大笑道,
“原來莊生思慕蝴蝶”。
周玄清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事不關己,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許蝴蝶就是莊生心目中的淑女。皇兄以為如何”?
盧無風飲下一杯酒,對甄嬛道,
“你對詩書最通,你意下如何”?
甄嬛只是微笑到最大方得體,
“蝴蝶是莊生的理想,淑女為君子所求”。
她輕輕吟誦,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卻是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理之于人,也許不如現實能夠握在手中一般踏實”。
周玄清的神色有一瞬的尷尬和黯然,很快只是如常。
盧無風將兩個人的神色攬在眼底,止不住的想笑,一個男人想睡自已的小嫂子,還去扯什么蝴蝶,莊周,自己臟也覺得別人同你一樣。
兩個人的拉拉扯扯倒是勾起了盧無風心底的一件舊事。
聽著兩個人又繼續在那剪不斷理還亂,一座古廟出現在盧無風的眼底。
古廟廢棄已久,鄰山的墻垣略顯破敗,黔州深山之中,夜幕一降,寒意便襲人而來。
冷風時斷時續地吹拂著火堆,搖曳不定。天下第一美人古麗兒纖手輕拈藥粉,取來些許清水,細細拌勻后,正全神貫注地為盧無風涂抹傷處。
火光映照下,她清麗脫俗的容顏更顯柔和溫婉。眼眸中流露出似水柔情,與手中輕柔的動作相得益彰。偶爾抬頭望向盧無風略一沉思,終于啟唇輕道,
“無風哥哥,你胸懷凌云壯志,我深信你心志如鐵,必然能洞悉正邪不兩立的道理”。
這番話語,被古麗兒以溫婉而循循善誘的口吻娓娓道來。她眼眶微微泛紅,眸中滿溢著柔情蜜意,似乎對小江的處境感到無比痛惜。
多年后還是那座古寺,空間狹窄,光線昏暗。追殺盧無風的三人身處其間,各自心懷鬼胎,氣氛緊張至極,一場爭斗驟然爆發。
古麗兒的夫君見古麗兒那楚楚可憐、淚水盈盈的模樣,頓時怒火中燒,更加瘋狂地揮舞起手中的長劍。
劍尖顫動間,他已迅猛地向盧無風攻出十三劍,逼得盧無風不得不縱身躍上房梁,倉皇抽出隨身配劍回身抵擋。
古麗兒趁機放出暗器,想置盧無風以死地,可到底還是棋差一招,三個人都死于盧無風的劍下。
連臨死還想狡辯,卻被盧無風一劍抹了脖子。
家宴結束后嬪妃依次散去。
盧無見獨宿于儀元殿中,明日初一,等待他的是煩瑣的祭天之禮和闔宮拜見朱成璧的禮儀。
夜深人靜,暖閣外綿綿的雪依舊簌簌地下。甄嬛蜷臥于香軟厚實的錦被中,崔槿汐睡夢中輕微的呼吸聲緩緩入耳。太靜的夜,反而讓人的心安定不下來。
西窗下那一雙燭火依舊燦燦而明忽然想起,適才在晚宴上與我話巴山夜雨的人,卻是周玄清。
“然而西窗近在眼前,巴山卻在迢迢千里之外。我只抓住眼前的,舍近求遠,我不會”。
甄嬛勸說自己道。
大雪初晴,朱成璧的居所頤寧宮的琉璃磚瓦、白玉雕欄在晨曦映照下熠熠生輝,使人生出一種敬慕之感,只覺不敢逼視。
大年初一的日子,每個宮苑中幾乎都響著鞭炮的聲音。或許對于長久寂寞的宮妃和生活無聊的宮女、內監而言,這一天真正是喜慶而歡快的。
甄嬛從頤寧宮回來后心情大好,她沒有想到太后對她的印象竟這么深,深到讓她到抄經書。
正月十五,甄珩要進宮來見盧無風,甄嬛聽到后,日日等著落日,天明。
好不容易到了十五那日清晨,方才四更天甄嬛就醒了再睡不著。
崔槿汐笑道,
“小主這樣早就醒了,天還早呢,甄公子總得要先拜見過皇上,晌午才能過來和小主說話呢”。
甄嬛抱膝斜坐在被中,想了想道,
“確實還早呢。只是想著自進宮以來就再未見過哥哥,邊疆苦寒,心里總是掛念得很”。
崔槿汐道,
“小主再睡會兒吧,到了晌午也有精神”。
甄嬛答應了聲“好”,然而心有牽掛,翻覆幾次終究不能睡得香沉。好不容易到了晌午,忽然聽見外頭流朱歡喜的聲音,
“公子來了”。
甄嬛剛要起身去迎,崔槿汐忙道,
“小主不能起來,這于禮不合”。
甄嬛只好復又端正坐下。于是三四個宮女、內監爭著打起簾子,口中說著,
“小主大喜”。
甄珩大步跨了進來,行過君臣之禮,甄嬛方敢起身,強忍著淚意,喚道,
“哥哥”。
兄妹倆經年不見,甄珩臉上平添了不少風霜之色,眉眼神態也變得剛毅許多,英氣勃勃。只是眼中瞧妹妹的神色,依舊是在閨中時的溺愛與縱容。
兄妹倆一起坐下,才要命人上午膳,甄珩道,
“方才皇上已留我在介壽堂一同用過了”。
甄嬛微微詫異,
“皇上與哥哥一起用的么”?
“是。皇上對我很是客氣,多半是因為你得寵的緣故吧”。
甄嬛心中發苦,卻不敢讓兄長知道,只含笑道,
“今日是元宵節,哥哥陪我一起吃一碗湯圓吧”。
宮中的湯圓做工細巧,摻了玫瑰花瓣的蜜糖芝麻餡,水磨粉皮,湯中點了金黃的桂花蕊。
甄嬛親自捧一碗放到兄長面前,道,
“邊地戍守苦寒,想必也沒有什么精致的吃食,今日讓妹妹多盡些心意吧”。
甄珩笑道,
“我也沒什么,只是一直擔心你不習慣宮中的生活,如今看來,皇上對你極好,我也放心了”。
甄嬛抿嘴低頭,
“什么好不好的,不過是皇上的恩典罷了”。
閑聊片刻,甄珩忽然遲疑,沉默了許久,終于對妹妹道,
“進宮前父親囑咐我一件事,要你拿主意﹣-”。
卻不再說下去。
甄嬛略想一想,掩嘴笑道,
“是要給哥哥娶嫂子的事吧,不知是哪個府里的小姐呢”?
甄珩拿出一張紙箋,上面寫著三五個女子的名字,后面是出身門第與年齡,
“父親已經擇定了幾個人選,還得請你拿主意”。
甄嬛微微吃驚,
“我并不認識這幾家小姐呀,怎么好拿主意呢”?
“父親說妹妹如今是皇上身邊的嬪妃了,總得要你擇定了才好”。
甄嬛想一想道,
“也對。如是我來擇定,這也是我們甄家的光彩”。
說著哧哧地調皮笑,
“哥哥心中屬意于誰,妹妹就選誰吧”。
甄珩手中握著的銀調羹敲在瓷碗上“叮”的一聲輕響,曼聲道,
“有主意又怎樣?我記得你曾經不愿意入宮為妃,如今不也是很好。有沒有主意都已是定局。
說實話,這名單上的女子我一個也不認識,是誰都好”。
甄嬛倒吸一口涼氣,正堂暖陽如春,幾乎耐不住兄長這句話中的寒意。
甄嬛目光一轉,槿汐立即笑道,
“小主好久沒和公子見面了,怕是有許多體己話要說,咱們就先出去吧”。
說著帶人請安告退了出去。
甄嬛問道,
“哥哥剛才這樣說,可是有意中人了?若是有,就由嬛兒去和爹爹說,想必也不是什么難事”。
略靜了片刻,甄珩道,
“沒有”。
他頓一頓道,
“薛家小姐很好”。
他的聲音略微低沉,
“茜桃,是個好名字,宜室宜家”。
甄嬛還要在問,只見窗前站了一個人,甄嬛心道不好,怒道,
“誰在哪”?
忽然錦簾一挑,卻是盈盈一個身影進來。
安陵容笑道,
“本要進來的,誰曉得槿汐說甄公子也在,想囑咐人把水仙給放下就走的,誰知姐姐瞧見我了”。
甄嬛松了口氣,見安陵容大腹便便,忙讓人坐下。
因為有外男在,三個人都拘謹坐著,一時間屋內悶悶的。
錦羅簾帳中,熏了淡淡的百和香,煙霧在鎦金博山爐花枝交纏的空隙中裊裊糾纏升起,聚了散了,誰知道是融為一體了,還是消失了,只覺得眼前的一切看得并不真切。
甄嬛只好開口尋了個話頭道,
“哥哥要不要再來一碗湯圓,只怕吃了不飽呢”。
甄珩道,
“不用了。今日牙總是有些疼痛,還是少吃甜食吧”。
甄嬛問,
“那哥哥現吃著什么藥,總是牙疼也不好”。
對方溫和一笑,
“你不是曉得,我雖然是個男人,卻最怕吃苦藥,還是寧可讓它疼著吧”。
安陵容忽然閉目輕輕一嗅,輕聲道,
“配制百和香的原料有一味丁子香,取丁香的花蕾制成,含在口中可解牙疼,不僅不苦而且余香滿口,公子不妨一試”。
甄珩的目光似無意從安陵容面上掃過,道,
“多謝小主”。
坐了一會兒就告辭道,
“陵容宮里還有些事,就先告退了”。
甄嬛見人走了,方坐下輕輕舀動手中的銀勺,堅硬的質地觸到軟軟的湯圓,幾乎像是受不住力一般。
安陵容一走,甄珩問道,
“她就是妹妹說的安美人”?
甄嬛點頭,甄珩笑道,
“和皇上說的一樣,你們確實挺像姐妹的”。
“不說安美人了”。
甄嬛嗔道,
“哥哥喜歡薛家小姐就好,不知婚禮要何時辦,嬛兒可要好好為哥哥賀一賀”。
甄珩臉上是類似于歡喜的笑,他說,
“應該不會很快吧。三日后我就要回邊地去,皇上準我每三個月回來述職一次”。
雖是親眷,終究有礙于宮規不能久留。親自送了哥哥至垂花門外,忍不住紅了眼圈,只強忍著不敢哭。
甄珩溫言道,
“再過三個月說不定咱們又能見面了”。
覷著周圍的宮女、內監,小聲道,
“這么多人,別失了儀態”。
甄嬛用力點點頭,
“我不能常伴爹娘膝下承歡,還請哥哥多慰問爹娘,囑咐玉姚、玉嬈要聽話”。
喉頭哽咽著說不下去,轉身不看兄長離去的背影。折回宮時,忽然看見堂前階下放著兩盆水仙,隨口問道,
“是陵容小主剛才送來的么”?
晶青恭謹道,
“是”。
微一沉吟,甄嬛問道,
“陵容小主來時在外頭待了多久”?
晶青道,
“剛來,小主您就問是誰在外頭了”。
甄嬛這才放心,還是怒道,
“越發出息了,這樣的事也不早早通報來”。
晶青不由得委屈,
“陵容小主說不妨礙小主和少爺團聚了,所以才不讓奴婢們通傳的”。
見甄嬛雙眉微蹙,終究不敢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