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第三家,掛著個褪色的“老劉修理鋪”招牌。老劉其實不老,才三十出頭,只是常年和機油、扳手打交道,臉上刻著風霜和沉默。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紙,能馴服最暴躁的發動機,卻馴服不了生活的顛簸。他有個秘密,藏在修理鋪最里間,一個蒙塵的紙箱里——里面是幾十個空啤酒瓶蓋,每一個都磨得光滑。那是他數著日子用的,從她離開那天開始。
她叫阿星。像一顆流星,砸進了老劉死水般的生活。
遇見阿星,是在一個濕漉漉的深秋傍晚。老劉正準備收攤,門口傳來微弱的“喵嗚”聲。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橘貓,蜷縮在破紙箱里,瑟瑟發抖,右后腿不自然地彎曲著。老劉皺了皺眉,這城市里流浪的貓狗太多,他管不過來。但當他蹲下身,對上那雙濕漉漉、盛滿驚恐和哀求的貓眼時,心尖像被最細的砂輪磨了一下。
“操。”他低罵一聲,連貓帶箱抱進了修理鋪。
就在他笨拙地試圖給小貓固定傷腿時,一個清亮的聲音在門口響起:“老板,能借點碘伏嗎?”老劉抬頭,撞進一雙同樣濕漉漉的眼睛。是個年輕姑娘,頭發被雨水打濕貼在額角,臉色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被雨水洗過的星星。她指了指他手里的小貓:“它……需要幫忙。”
她就是阿星。自稱是個“流浪畫家”,在附近租了個小閣樓。那天晚上,兩個陌生人,圍著一只受傷的小橘貓,在彌漫著機油味和淡淡消毒水氣息的修理鋪里,笨拙地忙碌著。阿星的手很巧,動作輕柔,她一邊安撫小貓,一邊絮絮叨叨說著些不著邊際的話:哪條巷子的墻頭涂鴉最野,哪家早餐鋪的豆漿最濃,哪片老城區的屋頂看星星最好……老劉大多沉默,只是遞工具,或者在她講得眉飛色舞時,嘴角不易察覺地牽動一下。
修理鋪昏黃的燈泡下,阿星說話時呼出的白氣,和老劉修理臺上升騰的機油熱氣交織在一起,氤氳出一種奇異的、短暫的暖意。小橘貓在她懷里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阿星成了修理鋪的???。借口看貓(小貓被老劉收養了,叫“扳手”),實則經常窩在他那張油膩膩的舊沙發上,啃著老劉從隔壁買的廉價面包,翻著他那些枯燥的汽車雜志,或者干脆對著窗外發呆。她會突然指著雜志上某輛跑車,眼睛發亮地說:“老劉,等我畫賣出去了,就買這個!帶你和扳手去兜風,油門踩到底,把煩心事都甩飛!”老劉通常只是“嗯”一聲,繼續擰他的螺絲,但手下的動作會輕快幾分。
她也會在深夜,拎著兩罐最便宜的啤酒翻進修理鋪(老劉總忘了鎖后窗),硬塞給老劉一罐。兩個人就著扳手呼嚕嚕的伴奏,坐在卷閘門內的水泥地上,看巷子里偶爾晃過的車燈。阿星的話匣子打開就關不上,講她破碎的原生家庭,講她四處碰壁的畫家夢,講她對這個又臟又破卻生機勃勃的城市的愛恨交加。老劉大多時候是聽眾,只在她說得聲音發顫時,默默把手里剛捂熱乎的啤酒罐遞過去。
“有些人像流浪貓,你給一口吃的,一點暖,她就敢把整個濕漉漉、帶著傷的世界攤開給你看,以為找到了避風港。卻忘了,流浪貓的宿命,就是習慣告別?!?/p>
老劉知道阿星在躲什么。她眼神里偶爾閃過的驚惶,接電話時壓低的嗓音和瞬間蒼白的臉,都像修理鋪角落里那些待修的零件,帶著隱秘的裂痕。他沒問。他這塊沉默的磐石,只想在她疲憊時提供一個能短暫靠岸的礁石。
那個暴雨傾盆的夜晚,阿星渾身濕透地撞進修理鋪,像只受驚的兔子。她沒說話,只是死死抱著扳手,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老劉什么都沒問,默默生起平時用來烤零件的小炭爐,給她倒了杯熱水,又翻出自己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工裝外套。阿星裹著那件沾滿機油味的外套,蜷縮在舊沙發上,聽著窗外嘩啦啦的雨聲和老劉在工具臺前刻意放輕的敲打聲,緊繃的神經才一點點松懈下來。
“老劉,”她聲音啞啞的,“你說……扳手腿好了,能跑能跳了,還會記得它斷腿時有多疼嗎?”
老劉停下手里的活,看著爐火映照下她蒼白的側臉:“記不記得疼不知道,但它會記得是誰給它接的腿?!?/p>
阿星很久沒說話,最后把頭埋進膝蓋,肩膀微微聳動。那一晚,她睡在修理鋪的舊沙發上,老劉在工具臺旁坐了一夜。炭火噼啪作響,雨聲敲打鐵皮屋頂,扳手窩在阿星腳邊。那一刻,這個破舊油膩的修理鋪,仿佛成了宇宙間唯一溫暖安全的孤島。
爐火的光在阿星睫毛上跳動,像棲息著一只疲憊的螢火蟲。老劉看著,覺得心里某個生銹的零件,被這微光悄悄焐熱了。
然而,流浪貓終究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阿星消失了。像她來時一樣突然。沒有告別,沒有留言。修理鋪的舊沙發上只剩下那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工裝外套,上面放著一張皺巴巴的畫——畫的是修理鋪的卷閘門半開著,昏黃的燈光透出來,一只小橘貓蹲在門口,仰望著夜空寥寥幾顆星。畫紙背面用鉛筆寫著一行小字:
“老劉,扳手,別找我。好好活。星光再弱,也亮過?!?/p>
老劉的世界,仿佛瞬間被抽空了聲音。他依舊每天開門修車,叮叮當當,只是動作更沉默,像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扳手趴在門口,對著巷子口張望,喵嗚聲里帶著不解的焦灼。老劉把那張畫小心地收進那個裝啤酒瓶蓋的紙箱里。
日子一天天過去。巷子口拆了又建,霓虹燈換了又換。老劉的鬢角染了霜,“老劉”終于名副其實。扳手也老了,不再愛動,大部分時間窩在它那個鋪著舊毛巾的紙箱里打盹。只有老劉知道,他還在等。等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兜風承諾,等一個像星光一樣驟然出現又消失的身影。
他不再數啤酒瓶蓋了。那個紙箱被他放在修理鋪最高的架子上,蒙著厚厚的灰塵。只有偶爾夜深人靜,他才會抬頭看看那箱子,仿佛里面鎖著的不是瓶蓋和畫紙,而是一段凝固的、帶著機油味和星光氣息的舊時光。
“這城市像個巨大的胃,每天吞噬著無數相遇和告別。有些人,像一顆投入深海的石子,咚一聲,你以為沉底了,再無痕跡??芍挥心阕约褐?,那聲悶響,震碎了你心底某個角落的冰層,從此有咸澀的海水源源不斷地滲出來,無聲無息,淹沒了你余生的岸。你守著那口枯井,不是等石子回來,而是怕連那點回音都徹底消散——原來最深沉的守望,不是期待重逢,而是用盡一生,去證明那場短暫的相遇,并非幻覺。就像那只貓,它等的不再是那個投喂的手,而是固執地,想替那個人記住這個門牌號。”**
老劉拿起扳手,輕輕敲了敲一個生銹的螺絲帽。叮,叮,叮。聲音在空曠的修理鋪里回蕩,像遙遠星空的回音。扳手在紙箱里,發出一聲夢囈般的咕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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