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泰格爾機場的玻璃幕墻外，雪片像被撕碎的羽毛枕頭般傾瀉而下。許沐晴看著航站樓顯示屏上成片取消的航班信息，呵出的白霧在玻璃上暈開一片朦朧。

“看來我們要在柏林多待幾天了。“程墨陽調整著左手腕上的胰島素泵，金屬外殼在頂燈下泛著冷光。自從警察突襲病房那晚后，他就變得異常沉默，連周慕云那枚可疑的戒指都沒解釋。

許沐晴的行李箱輪子卡在雪堆里發出刺耳聲響。程墨陽突然伸手接過拉桿，他的皮手套擦過她裸露的手腕，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車在E區。“他指向遠處閃著雙跳的黑色奔馳，“拍攝團隊明天到，今晚先...“話音戛然而止，程墨陽的身體突然前傾，單膝重重磕在結冰的路面上。

“程墨陽！“

許沐晴慌忙扶住他肩膀，摸到一手的潮濕。胰島素泵警報聲在風雪中顯得格外尖銳，顯示屏上血糖值已經跌到3.2mmol/L。她手忙腳亂翻找背包里的葡萄糖膠，卻見程墨陽已經自己掏出注射筆，針頭扎進大腿時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常備技能。“他喘著氣站起來，雪粒沾在睫毛上像碎鉆，“別用那種眼神看我，許沐晴，我不是瓷娃娃。“

酒店前臺的金發女士露出抱歉的微笑：“由于航班取消，我們只剩一間豪華套房了。“她意有所指地瞄了眼程墨陽無名指，“相信對二位來說不是問題？“

許沐晴張嘴想解釋，程墨陽已經將護照拍在柜臺上：“兩把房卡，謝謝。“

套房暖氣開得很足。許沐晴站在落地窗前俯瞰雪中的柏林電視塔，身后傳來程墨陽開行李箱的響動。當她轉身時，正撞見他迅速藏起一個小藥瓶，但“嗎啡“的字樣還是一閃而過。

“餓嗎？“程墨陽轉移話題的速度堪稱生硬，“酒店餐廳應該還...“

“你疼得很厲害是不是？“許沐晴直接跪坐在他行李箱前，掀開疊放整齊的襯衫，露出下面藏著的三個藥盒，“胰島素、止痛藥、抗凝血劑...程墨陽，這不是普通糖尿病的用藥組合。“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雪花撲在玻璃上發出細碎的啪啪聲。程墨陽解開兩顆襯衫紐扣，露出鎖骨下方的手術疤痕：“胰腺部分切除，并發癥比預期多。“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討論明天的天氣，“所以周慕云才賭我活不到董事會換屆。“

許沐晴的指甲陷入掌心。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兒童病房里，少年程墨陽給她看一本醫學圖鑒：“這里是胰腺，像片小葉子。我的葉子壞了，所以每天要打針。“

“為什么是柏林？“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發緊，“非要親自來的真正原因？“

程墨陽的瞳孔在昏暗壁燈下收縮成針尖大小。他走向書桌打開筆記本，屏幕亮起時許沐晴倒抽一口冷氣——桌面壁紙竟是她在大學廣告比賽上的領獎照，而角落里有個被虛化處理的人影，依稀能辨認出金絲眼鏡的反光。

“Charité醫院有位專家。“他點開加密文件夾，調出份德文病歷，“順便，周慕云不知道這個拍攝基地是我們控股的。“

許沐晴湊近屏幕時發梢掃過程墨陽的臉頰，他呼吸節奏明顯亂了半拍。當頁面滑到某份合同時，她突然按住他操作觸控板的手：“等等！這個汽車廣告的德國合作方...是周慕云前妻的公司？“

程墨陽的嘴角揚起一抹冷笑：“伊莎貝拉恨透了他，愿意提供星辰洗錢的證據。“他的手機突然震動，來電顯示“凱瑟琳醫生“。接聽后他全程用德語交流，但許沐晴還是捕捉到“手術風險“和“存活率“之類的詞匯。

電話結束后房間陷入詭異的寂靜。程墨陽走向迷你吧臺，威士忌瓶塞發出“啵“的輕響。

“醫生說暴風雪導致很多醫師無法到崗。“琥珀色液體在玻璃杯里搖晃，“原定后天的手術可能取消。“

許沐晴奪過酒杯一飲而盡，酒精灼燒喉嚨的感覺讓她想起大學時偷喝實驗室乙醇的往事。她抓過外套就往門口走：“Charité醫院在哪？我現在就去——“

程墨陽從背后拽住她手腕的力道大得驚人。慣性讓許沐晴跌進他懷里，兩人一起栽倒在KingSize大床上。程墨陽的體溫透過襯衫傳遞過來，比平常人高出不少，帶著淡淡的雪松和藥香。

“別鬧。“他的呼吸噴在她耳后，“現在出門只會凍成冰雕。“

許沐晴翻身與他面對面，突然發現他們近得能數清彼此的睫毛。程墨陽的虹膜在近距離觀察下呈現出罕見的琥珀色，像融化的焦糖。某種危險的沖動驅使她伸手觸碰他左頰——那里有個平時幾乎看不見的酒窩。

“你小時候就有這個。“她的拇指按在那個小凹陷里，“每次分我巧克力時才會出現。“

程墨陽的喉結上下滾動。就在氣氛變得令人窒息時，他的手機再次響起。許沐晴趁機跳下床，抓起錢包就往外沖：“我去買晚餐！“

暴風雪中的柏林街頭幾乎空無一人。許沐晴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積雪里，手機導航顯示最近的餐館在三百米外。轉過某個街角時，酒館溫暖的橙光透過雪花照過來，招牌上“ZurletztenInstanz“的字樣讓她腳步一頓——這是程墨陽電腦瀏覽器歷史記錄里出現過的店名。

木質門扉推開時帶響一串銅鈴。許沐晴拍打身上積雪的間隙，注意到吧臺盡頭坐著個戴鴨舌帽的亞裔男子，正用手機對著她拍照。當她走近想質問時，那人迅速閃進了后廚。

“您朋友點的菜已經準備好了。“服務生遞來打包袋，里面是兩人份的柏林豬肘和黑啤，“他說您怕冷，特意囑咐多加了張加熱墊。“

許沐晴的血液瞬間凍結：“我朋友？“

“戴眼鏡的東方男士，半小時前來的。“服務生指向角落的座位，“他總坐那個位置，以前常帶著錄音設備，說是做廣播節目...“

許沐晴的膝蓋突然發軟。2008到2010年間，有個叫“墨色陽光“的匿名電臺主持曾是她高考時期的精神支柱。那人總在深夜讀詩，背景音里隱約有酒館銅鈴的聲響。有次她鼓起勇氣打電話到電臺，結結巴巴地說完對《銀河鐵道之夜》的讀后感后，主持人沉默了幾秒回答：“小太陽，你的聲音像星星糖。“

打包袋從她手中滑落。程墨陽就是“墨色陽光“？那個在她人生每個低谷期都會巧合般出現的神秘人？大學時匿名資助她參賽的“校友“，實習期給過她關鍵指導的“行業前輩“...

返回酒店的路上，許沐晴的思緒比雪片還亂。某個巷口突然閃出三個黑影，為首的正是酒館里那個偷拍者。他操著帶口音的英語說：“周總想請許小姐喝杯咖啡。“

許沐晴后退時踩進積雪坑洼。就在對方伸手要拽她胳膊的瞬間，一道黑影從側面猛沖過來，將那人撞翻在雪堆里。程墨陽的右勾拳劃破雪幕，狠狠擊中第二個襲擊者的下巴，但第三個家伙已經掏出電擊器。

“程墨陽！小心左邊！“

警告來得太遲。藍白色電光閃過，程墨陽悶哼一聲跪倒在地。許沐晴抄起路邊的鐵質垃圾桶砸向襲擊者后背，在對方吃痛的剎那拽起程墨陽就跑。他的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呼吸里帶著血腥氣。

“房卡...在我左邊口袋。“程墨陽的牙齒在打顫，“你先走...“

許沐晴的回答是直接把他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兩百米的路程他們走了近十分鐘，程墨陽的胰島素泵警報在風雪中尖嘯不止。當酒店旋轉門終于映入眼簾時，他的瞳孔已經開始渙散。

套房暖氣撲面而來的剎那，程墨陽徹底癱倒在地。許沐晴手忙腳亂地翻出他的藥盒，卻看不懂德文說明。程墨陽虛弱地指向其中一個藍色藥瓶，吞咽時脖頸上的血管清晰可見。

“電擊...引發神經痛...“他蜷縮成胎兒姿勢，冷汗浸透襯衫，“抽屜里...注射筆...“

針頭扎進他腹部的瞬間，許沐晴的眼淚終于決堤。藥效發揮作用的二十分鐘里，她一直將程墨陽的頭抱在膝頭，手指梳理著他被冷汗浸濕的鬢發。當他的顫抖漸漸平息時，窗外雪停了，月光突然傾瀉而入。

“為什么是我？“許沐晴對著月光發問，“從醫院到電臺，從慕尼黑到上海...程墨陽，你在跟蹤我嗎？“

程墨陽緩緩撐起身子，月光將他睫毛的陰影投在臉頰上。他伸手從錢包夾層抽出一張照片：大學演講臺上的許沐晴，身后電子屏顯示著“第十屆全國大學生廣告節“。

“2014年華師大禮堂。“他的指尖輕撫照片，“你關于《小王子》的創意解讀，是我聽過最好的演說。“突然他劇烈咳嗽起來，手帕上綻開一朵鮮紅的血花。

許沐晴奪過手帕的瞬間，程墨陽的襯衫領口滑向一側，露出鎖骨下方的紋身——一顆被荊棘纏繞的小太陽，下方刻著日期“2015.07.21“。慕尼黑地鐵事故的日子。

“夠了。“她猛地站起，“明天一早我們去Charité，管他什么暴風雪什么拍攝計劃。“轉身時卻被程墨陽拉倒在床墊上，兩人在月光下鼻尖相抵，呼吸交錯。

“許沐晴。“他的聲音輕得像雪落，“如果這次手術...“

她用嘴唇堵住了后半句話。這個吻帶著威士忌的苦澀和血的鐵銹味，程墨陽的雙手捧住她的臉，指腹擦過她濕漉漉的眼睫。當他們終于分開時，床頭手機突然亮起，周慕云的名字伴隨著一條短信跳出來：【陽，伊莎貝拉把我們的秘密告訴你了？關于那晚在柏林愛樂廳...】

程墨陽直接關了機。月光下，許沐晴看見他解開行李箱夾層，里面靜靜躺著一把黑沉沉的伯萊塔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