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rité醫院重癥監護區的墻壁是一種令人窒息的青白色。許沐晴盯著程墨陽床頭的監護儀，綠色線條每跳動一下都像踩在她心臟上。距離手術還有六小時，程墨陽卻陷入了藥物熱導致的譫妄狀態。

“小太陽...別怕...“

程墨陽在昏迷中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許沐晴用濕毛巾擦拭他滾燙的額頭時，發現他右肩胛骨下方的舊傷疤泛著不正常的紫紅色。

“創口粘連引起的神經痛。“凱瑟琳醫生掀開病號服檢查時嘆了口氣，“他背部的金屬支架該換了，這次手術要一并處理。“

許沐晴的視線落在床尾掛著的病歷板上。在一堆德文醫學術語中，她辨認出“慢性胰腺炎“、“脊柱內固定術后并發癥“和刺眼的“五年存活率35%“。

“他從來沒告訴我這么嚴重。“許沐晴的指甲陷入掌心，那里有個月牙形的舊疤——六歲時程墨陽教她削鉛筆劃傷的。

醫生遞來一份手術同意書：“程先生指定您為緊急情況決策人。“

鋼筆在紙上懸停的剎那，程墨陽的平板電腦突然亮起。屏幕上是封自動接收的郵件，發件人顯示“伊莎貝拉·周“，附件照片里周慕云正將某個銀色物體交給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正是昨天在柏林街頭襲擊他們的人。

“醫生，能借我十分鐘嗎？“許沐晴將電腦塞進背包，“關于手術...我需要確認些事。“

醫院走廊的燈光慘白如手術燈。許沐晴在消防通道里撥通了一個柏林號碼，電話那頭的女聲帶著濃重的德國口音：“許小姐？程說過你會聯系我。“

“伊莎貝拉女士，那張照片是什么意思？“

“周慕云在找這個。“電話那頭傳來打火機的咔嗒聲，“三年前柏林愛樂廳的監控備份，能證明他策劃了地鐵事故...現在在程的保險箱里，密碼是你生日。“

許沐晴的呼吸凝固在胸腔。她想起程墨陽鎖骨下的紋身日期，想起他行李箱里的手槍，想起周慕云短信里提到的“那晚“——所有碎片突然拼合成一幅猙獰的圖畫。

返回病房時，程墨陽的譫妄更嚴重了。他正在用德語夾雜中文說胡話，許沐晴只聽懂幾個詞：“慕尼黑“、“合同“和反復出現的“對不起“。當她試圖按住他亂動的手臂時，程墨陽突然睜開眼，瞳孔散大得嚇人。

“2015年7月21日...“他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我本該取消那場會議的...他們跟蹤你是因為...“

“噓，都過去了。“許沐晴將耳朵貼近他顫抖的嘴唇。

“不是巧合...“程墨陽的指尖劃過她鎖骨，“從電臺到華師大...每次你獲獎，我都在臺下...“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枕套上濺了幾點猩紅，“許沐晴...如果我這次...“

心電監護儀發出尖銳的警報。醫護人員沖進來準備鎮靜劑時，許沐晴在混亂中握緊程墨陽的手：“程墨陽，你給我聽著！你要是敢死在手術臺上，我就把那盒星星糖全扔進黃浦江！“

那是他們童年病房里的秘密——每天吃藥后，少年程墨陽都會從枕頭下摸出一顆星星糖給她。

手術燈亮起的瞬間，許沐晴在等候區打開了程墨陽的平板。加密文件夾里有個命名為“Sternchen“（德語：小星星）的子目錄，點開后她的眼淚砸在屏幕上——里面全是關于她的記錄：大一時發表的稚嫩影評、大四演講比賽的視頻、甚至還有她實習期被否決的第一份創意案，每份文件都附有詳細批注。

最新文檔是段錄音文件，日期停在來柏林前夜。程墨陽疲憊的聲音從揚聲器里傳出：“凱瑟琳，如果手術失敗，請把Sternchen文件夾交給許沐晴。另外，聯系周慕云告訴他，如果他敢動她一根頭發，伊莎貝拉手里的證據會立刻出現在柏林警局...

手術進行到第四小時，護士突然慌張地跑出來說著什么。許沐晴的德語水平只能捕捉到“出血“和“過敏反應“幾個詞。當看到醫護人員推著急救設備沖進手術室時，她不顧阻攔跟了進去。

無影燈下的場景讓她雙腿發軟。程墨陽裸露的胸腔敞開著，某種淡黃色液體正從導管不斷涌出。主刀醫生用德語快速說著什么，護士舉著的藥瓶標簽上寫著“Propofol“。

“他對丙泊酚過敏！“許沐晴用德語喊道，聲音大得整個手術室都安靜了一秒，“2015年慕尼黑醫院用過，病歷第17頁有記錄！“

德國醫生驚訝地看了她一眼，迅速轉向麻醉師：“改用依托咪酯。“

當許沐晴被請出手術室時，她的白球衣上沾著程墨陽的血，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

第八個小時，手術燈終于熄滅。主刀醫生摘下口罩時，許沐晴從他眼角的皺紋里讀出了好消息。

“金屬支架更換很成功，胰腺囊腫也切除了。“醫生疲憊地微笑，“不過他在麻醉蘇醒時一直喊某個中文詞...聽起來像'糖'？“

重癥監護室的玻璃窗外，許沐晴將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上。程墨陽渾身插滿管子的樣子讓她想起二十年前那個瘦弱的少年，那時他也會在打針時緊緊攥著她的手。

“許總監這么閑？“

沙啞的嗓音從身后傳來時，許沐晴差點打翻咖啡杯。周慕云靠在走廊長椅邊，手里把玩著那枚與程墨陽同款的戒指。晨光中，許沐晴看清了戒指內圈刻的字——“Y&S2013“。

“來看程總死了沒？“許沐晴擋在監護室門前。

周慕云突然大笑出聲：“許小姐真可愛。“他向前一步，古龍水氣味撲面而來，“你以為陽為什么對你特別？因為愧疚。“他掏出手機播放一段視頻，畫面里年輕些的程墨陽正簽署文件，“三年前他親手把我們的公司賣給競爭對手，導致幾十人失業...其中包括你父親。“

許沐晴的血液瞬間結冰。她父親確實在三年前失業后酗酒駕車出事，但...

“陽沒告訴你我們是夫妻對吧？“周慕云轉動著戒指，“法律上現在還是。他接近你只是為了——“

監護室的門突然打開。護士推著程墨陽的病床出來，他蒼白的臉上氧氣面罩蒙著白霧，但眼睛亮得嚇人。當看到周慕云時，他竟掙扎著抬起手，露出連接著監護儀的手指——那上面套著個用輸液管編的臨時戒指。

“許沐晴...“程墨陽的聲音微弱但清晰，“幫我...扔掉垃圾...“

周慕云的表情變得猙獰。他猛地拽住許沐晴胳膊：“你以為他真病了？那些藥全是——“

“GutenMorgen，HerrZhou.“（德語：早上好，周先生）兩名德國警察出現在走廊盡頭，“WirhabeneinigeFragenzudemVorfallgesternAbend.“（關于昨晚的事件我們有些問題要問）

周慕云撤退的速度像條被踩到尾巴的蛇。臨走前他塞給許沐晴一張名片，背面用中文寫著：“想知道地鐵事故真相？他電腦里有完整視頻。“

轉入普通病房的第一晚，程墨陽的體溫又升到39度。許沐晴用酒精棉擦拭他滾燙的胸口時，發現他右肋下多了道猙獰的新傷疤，縫合線像只蜈蚣趴在那里。

“周慕云跟你說什么了？“程墨陽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輸液針頭處滲出一點血紅。

許沐晴直視他的眼睛：“他說你們結過婚。說我父親失業是他導致的。說你的病是裝的。“

程墨陽的瞳孔劇烈收縮。他艱難地撐起身子，從床頭柜取出個U盤：“2015年7月21日，慕尼黑地鐵站C出口的監控。“他的指尖冰涼，“看完再決定...要不要繼續照顧一個騙子。“

U盤里的視頻抖得厲害。畫面里23歲的許沐晴正在地鐵站等車，身后不遠處，戴金絲眼鏡的程墨陽與一個亞裔男子激烈爭執。當列車進站的廣播響起時，那男子突然推了程墨陽一把，廣告牌隨即坍塌...而程墨陽轉身撲向的方向，分明是站在危險區域的許沐晴。

視頻結束在刺眼的白光中。許沐晴抬頭時，發現程墨陽已經自己拔了輸液針，鮮血順著手背滴在雪白床單上。

“周慕云是我MIT同學，我們2013年注冊過同性婚姻，為了幫他拿到綠卡。“程墨陽的聲音像砂紙摩擦，“公司出售是董事會決議，但我確實...利用內幕消息讓你父親提前套現了股票。“他顫抖著點開手機銀行，“這七年我每月轉賬給許家，匯款人寫的是...你外公戰友的名字。“

許沐晴的眼淚砸在手機屏幕上。那個所謂的“戰友“確實定期匯款，母親總說是父親當年的軍中好友...

“至于我的病。“程墨陽突然扯開病號服，露出腹部縱橫交錯的疤痕，“胰腺切除是因為周慕云在威士忌里摻了工業酒精...他以為我要揭發他做假賬。“

月光從百葉窗縫隙漏進來，在程墨陽臉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條紋。許沐晴伸手觸碰他最新那道傷疤，突然被拽進一個帶著藥味的擁抱。程墨陽的嘴唇擦過她耳垂時，病房門突然被推開。

“程先生，您的術后...“護士尷尬地退了出去。

他們額頭相抵著低笑出聲。當程墨陽終于吻上來時，許沐晴嘗到了血與藥的苦澀，還有某種久違的、類似星星糖的甜味。監護儀上的心率線突然變成狂亂的鋸齒，但誰都沒有停下。

“許沐晴。“程墨陽的拇指擦過她濕漉漉的下巴，“如果我告訴你...我們第一次見面不是在醫院，而是在...“

他的告白被突然響起的電話打斷。許沐晴接聽后，一個自稱林雅的女聲說：“許小姐嗎？我是程墨陽的前妻，關于他的病情，有些事你必須知道...“

與此同時，程墨陽的平板電腦自動亮起，一封來自“W.Detektiv“的郵件彈出預覽：【許志明車禍現場照片已重新分析，剎車油管切口確認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