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剛過，姜沉魚從淺眠中驚醒。
窗外隱約傳來“嗒、嗒“的輕響，像是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她披衣起身，輕輕推開窗——聲音來自后花園的涼亭。
月光如水，勾勒出涼亭中一個孤絕的身影。蕭煜獨自對弈，側臉在月光下如同刀刻。他眉頭緊鎖，手中白子遲遲不落，與平日果決判若兩人。
沉魚猶豫片刻，還是提著燈籠走了過去。
“世子好雅興，深夜獨弈。“
蕭煜猛然抬頭，眼中閃過一絲來不及掩飾的痛楚，隨即恢復平靜：“姜小姐還未休息？“
“被棋聲吵醒了。“沉魚在他對面坐下，燈籠暖光映照出棋盤上的局勢——是一盤殘局，白子已陷絕境。
蕭煜下意識用手遮住棋盤：“只是消遣。“
沉魚卻已看出端倪：“這是《敦煌弈譜》中的'孤軍深入'局，相傳是當年霍去病遠征漠北時所創。白子看似無救，實則...“她伸手落下一子，“置之死地而后生。“
蕭煜瞳孔微縮：“你知道這局棋？“
“家父收藏過殘譜。“沉魚注視著他，“世子為何深夜研究此局？“
蕭煜沉默良久，終于開口：“這是家父生前最后一局未下完的棋。“
月光下，他眉間那道疤顯得格外刺目。沉魚心頭一顫，想起傳聞中鎮北王夫婦戰死沙場的慘烈。
“半年前那場戰役...“她輕聲問。
“是陷阱。“蕭煜聲音低沉，“家父率軍追擊北狄殘部，深入雁門峽谷，卻遭伏擊。三千精騎，無一生還。“
沉魚注意到他說“無一生還“時手指微顫。傳聞蕭煜是在尸堆中被發現的，昏迷七日方醒。
“世子懷疑...有內奸？“
蕭煜猛地抬頭，眼中寒光乍現：“不是懷疑，是確定。“他指向棋盤，“這局棋，是家父與軍中副將趙闊所下。當日追擊命令，正是趙闊所建議。“
沉魚倒吸一口冷氣：“趙闊現在何處？“
“死了。“蕭煜冷笑，“說是戰死，可我查過他的尸體——是背后中箭。“
夜風拂過，帶來一絲涼意。沉魚突然明白蕭煜為何假死回京，又為何對邊關軍報如此執著。
“所以世子查二皇子，是因為...“
“趙闊生前常與二皇子府上來往。“蕭煜收起棋子，“這些事姜小姐不必卷入太深。“
沉魚卻按住他收棋的手：“既為盟友，自當同進同退。“
蕭煜的手溫暖而粗糙，掌心有常年握劍留下的繭。兩人肌膚相觸，同時一怔，又同時收回。
“抱歉。“沉魚耳根發熱。
蕭煜輕咳一聲：“明日我帶些密信來，請姜小姐幫忙看看可否暗藏棋譜密碼。“
“好。“沉魚點頭，“另外，世子答應教我劍術，可還作數？“
蕭煜挑眉：“姜小姐要學劍？“
“總不能一直做累贅。“沉魚微笑，“棋劍雙修，豈不更好？“
月光下，兩人相視一笑，某種無形的隔閡似乎在這一刻消融了。
......
五日后，姜府后院。
“手腕用力，不要只靠手臂。“蕭煜站在沉魚身后，虛扶著她持劍的手，“這樣。“
沉魚全神貫注地模仿動作，卻因分心聽他說話，一個踉蹌向后倒去。蕭煜迅速伸手攬住她的腰，兩人瞬間貼近。
“小心。“他呼吸拂過她耳際。
沉魚臉頰騰地燒了起來，慌忙站穩：“多、多謝世子。“
蕭煜也迅速退開一步，喉結微動：“今天就到這里吧。“
自從那夜涼亭談話后，兩人的關系微妙地改變了。表面仍是假婚約的盟友，私下卻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默契。
“世子今日不是要帶密信來？“沉魚收劍入鞘。
蕭煜從懷中取出一疊信箋：“這些是從北狄細作身上搜出的，表面是家書，但可能暗藏密碼。“
沉魚接過細看，眉頭漸漸蹙起：“這些文句排列...像是一種變形的棋譜記錄。“她取來紙筆，快速勾畫，“看，如果把這些字按棋盤位置排列...“
紙上漸漸顯現出一幅簡略的地形圖。
蕭煜眼中閃過驚喜：“果然是密碼！姜小姐如何看出來的？“
沉魚指著幾個關鍵字：“'黑石'代表黑子，'白石'代表白子。這是棋手常用的暗語。“
“能解讀出什么？“
“這是一條穿越雁門關西側山谷的小路。“沉魚面色凝重，“地圖顯示那里防守薄弱，但實際上...“
“實際上是陷阱。“蕭煜冷笑，“那里看似無人把守，實則埋伏著神箭手。家父就是...“
他突然住口，但沉魚已明白他的意思——鎮北王就是中了類似的圈套。
“需要更多證據。“沉魚輕聲道，“這些密碼信雖可疑，但不足以指證二皇子。“
蕭煜點頭：“我會繼續追查。對了...“他從懷中取出一卷古舊的冊子，“送給姜小姐的。“
沉魚展開一看，竟是失傳已久的《爛柯譜》抄本！“這...這是孤本啊！世子從何處得來？“
“家父舊藏。“蕭煜輕描淡寫，“放在我這兒也是蒙塵，不如贈予懂棋之人。“
沉魚知道這份禮物有多貴重。她小心撫過泛黃的紙頁，突然發現其中夾著一張薄紙——是蕭煜手繪的一幅小像，畫的是她專注下棋時的側影。
她心頭一跳，假裝沒發現，將冊子合攏：“多謝世子。“
蕭煜似乎松了口氣，又似乎有些失落：“明日我可能要去趟城郊軍營，兩日方回。“
“有危險嗎？“沉魚脫口而出，隨即懊惱自己的失態。
蕭煜卻笑了：“姜小姐擔心我？“
“盟友之間，自然關心。“沉魚強作鎮定。
“放心。“蕭煜目光柔和下來，“為了與姜小姐的婚約，我也會平安歸來。“
他這話半真半假，讓沉魚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幸好小荷匆匆跑來，說姜丞相請小姐去前廳。
......
前廳中，姜丞相面色鐵青：“沉魚，近日京城有些流言...“
“什么流言？“沉魚心頭涌上不祥預感。
“說你...與多位才子有染，甚至包括已訂親的蕭世子。“姜丞相艱難地說，“還說你借棋藝之名，行不軌之事。“
沉魚如遭雷擊：“這從何說起？！“
“有人刻意散布。“姜丞相嘆氣，“今日已有御史遞折子彈劾為父教女無方。“
沉魚雙手緊握成拳：“是二皇子？“
“不確定。但流言一起，姜家聲譽受損，連帶著蕭煜也會被牽連。“姜丞相憂心忡忡，“這門親事若因此生變，皇上可能重提納妃之事。“
沉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父親不必憂心。清者自清，女兒自有應對之策。“
回到閨房，沉魚發現窗邊多了一個信封。拆開一看，是蕭煜潦草的字跡：
“聞城中流言，勿憂。三日后百花宴，自有分曉。——煜“
沉魚將信紙貼在心口，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她已開始期待這場假婚約變成真的了。
......
三日后，百花宴上。
京城貴女們三三兩兩聚在御花園中，見沉魚到來，紛紛投來異樣目光，竊竊私語。
“聽說她與城南李公子私通...“
“不止呢，城北王公子也...“
“蕭世子真是可憐，被這種女人蒙蔽...“
沉魚強忍屈辱，獨自走到角落。突然，一陣騷動傳來——蕭煜一身戎裝大步走入花園，徑直來到她面前，單膝跪地。
“姜小姐。“他聲音洪亮，全場皆聞，“蕭某今日當眾立誓，此生非卿不娶。若有小人誹謗于你，便是與我蕭煜為敵！“
說罷，他起身握住沉魚的手，十指相扣：“我信你，勝過信我自己。“
全場嘩然。沉魚望著蕭煜堅定的眼神，知道他在演戲，卻仍忍不住心跳如鼓。這一刻，真假已難分辨。
更讓她驚訝的是，蕭煜隨即命人抬上一盤巨大的玉石棋局：“今日請諸位做個見證。我與姜小姐當眾對弈一局，若她勝，從此京城不得再有半句流言；若我勝...“
他轉向沉魚，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姜小姐需答應我一個要求。“
沉魚會意，點頭應戰。兩人對弈不過半個時辰，沉魚便以精妙棋藝勝出。蕭煜大笑認輸，當眾將一枚家傳玉佩系在沉魚腰間。
“此玉乃家母遺物，今日贈予未來妻子。“他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再有誹謗姜小姐者，便是與我鎮北王府為敵！“
在場眾人面面相覷，無人再敢多言。二皇子周承澤站在遠處，眼中閃過一絲陰鷙，轉身離去。
回府馬車上，沉魚低聲道：“多謝世子解圍。“
蕭煜搖頭：“不必言謝。這流言明顯是沖著破壞我們婚約來的，背后之人...“
“是二皇子。“沉魚肯定地說，“他怕我們聯手查邊關之事。“
蕭煜沉吟片刻：“姜小姐，接下來可能會更危險。你若想退出...“
“我不會退出。“沉魚打斷他，“不僅為查案，也為...“她頓了頓，“也不愿見世子獨自面對危險。“
馬車內光線昏暗，沉魚看不清蕭煜的表情，只感覺他的手輕輕覆上她的，溫暖而堅定。
“明日我教你一套防身劍法。“他聲音低沉，“還有...謝謝你。“
謝什么？沉魚沒有問。有些心意，此刻言語反而顯得蒼白。
馬車駛過繁華街市，窗外人聲鼎沸，車內卻安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這場始于交易的假婚約，正在不知不覺中，變成誰也說不清的真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