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寧掙扎,被死死地摁在河邊軟爛的泥土上。
“誰?!”
見了鬼。明明是文欽那瘦弱的身板,縛著自己的雙手,將自己摁在泥里,自己竟全無回擊之力,難道是這幾日練功松懈了?
待看清是屠寧,文欽松手,皺眉道:“怎么是你?”
屠寧抹掉臉上的泥,指著小房子中的另一個人,幾乎是顫抖著尖叫:“那又是誰?!”
因是元宵,取消了宵禁,城門的守衛也懈怠。屠寧正是尾隨文欽出了城,跟著他到了護城河邊,此處樹影搖曳、鮮有人至,隱藏不得,她沒得逃跑。
此處有一座小小的破敗房子,可能是以前的河工的臨時住所。
這小房子中就有一個和屠寧年紀相仿的少年,肥頭大耳,有三個屠寧大,此時正昏迷著,全身赤裸,僅剩一塊兜襠布,被凍得全身發紫。蒙眼捂嘴,結結實實地捆著,活像一頭待宰仔豬。
文欽冷哼一聲:“這是劉內侍在外頭認得干兒子。”
屠寧心中倒吸一口冷氣,腦子里電光火石,撲通跪下,道:“那日下山,臣確幫世子去尋了藥的!只是那份藥方上全是珍貴藥材,我跑遍全城醫館都尋不來,那時候趕上早寒,河里有冰,漕運艱難。再說...臣也沒錢,不敢上報父母,那些藥材實在天價!本想去千靈廟與殿下復命,可一直尋不到機會,望乞恕罪!”
文欽:“怎么,害怕我找你算賬?”
屠寧心虛,卻不料文欽一爪子襲了過來,捏住她的喉嚨。她本來是跪在地上,被文欽一爪子拎著脖子站了起來,甚至有剎那的騰空。一瞬間,真感覺自己要上西天。
屠寧常聽老師徐教頭說些掐死人的傳奇,那時還想,怎么不閉氣裝死再多撐些時間,趁對方松懈,再去逃命。眼下終于明白,這已不是閉氣的問題,而是剎那間,她的腦袋就要從脖子上搬家。
不過文欽只是嚇唬了一下,立刻松了手,她咳嗽連連,陣陣昏厥,天旋地轉!竟然一口霧血噴到文欽臉上,把文欽都嚇了一跳。
她這邊猛咳,文欽連忙拍拍她的后背,帶著譏諷。
“不好意思,沒掌握好力道。”
你就是掌握好來的吧!
屠寧心中憤憤,表面上卻仍然親和地笑笑,擺擺手。文欽不露痕跡地舔了舔嘴邊,血有甜味。他見屠寧如此狼狽,心中似是吐出一口惡氣,不再為難。
屠寧想說話,一出聲,嗓子竟完全啞了,像個氣若游絲的鴨子在留下自己的遺言。喉嚨疼,著火一樣的疼,眼淚不受控制地溢出來,他那纖長干枯的手指擦過屠寧的眼角。
“你放心,我不怪你,就算你把藥找來了,母妃也難逃一死?!彼挠牡?,加上那逼仄漆黑的河岸,影影綽綽的柳影,讓屠寧心生恐懼,分不清他是人是鬼。而那驚恐的小鹿一般的眼睛,猛地令文欽感到滿意、安心,甚至快樂。
“你要殺了他?”屠寧的嗓子嗚咽,她強忍著淚水,指著劉內侍的干兒子,怕對方聽不懂,附帶著連連比劃。
“本來是有這個打算?!蔽臍J陰森森地笑笑,“不過被你發現了,便饒他一命吧。”
“什么?”
怎么感覺這話似曾相識?
來不及再詢問,文欽像是聽見什么聲音,靈敏地如一只蒼蠅,聽到了人抬手的沙沙風聲,蹭一下起飛,隱匿在夜色中,只留下簌簌落葉。
便是眨眼功夫,打從屠寧來的方向浩浩蕩蕩沖來幾十號人,各個舉著火把,將林子照得里外通明。他們穿著金衣衛的衣服。帶頭的那個從馬上下來,雖帶著眼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卻也能看到一條長長的陳年老疤斜著切過整張臉龐。
這號人物是屠寧也認得的。
金衣衛的活閻王,夏皆。
徐教頭說過這號傳奇人物,主要是針對他的功夫。似乎還說過他是孤兒,流落到京城,被禁軍王校尉看中,帶回軍中培養。又說他十一歲就打遍天下無敵手,南打少林寺,北踹武當山,刀槍棍棒無一不是精通,十五歲就入選金衣衛,長守天豐殿。
“夏大人?!?/p>
她嘶啞著嗓子,剛要行禮,對方就將一把寒光寶劍切在她的脖頸,逼迫著她抬起頭來,將脖子上的淤青展露無疑。
真是倒霉的一天。
尤其是脖子!
屠寧如一個瑟瑟發抖的獵物,由夏皆左右端詳、比量尺寸,選擇放生還是殺戮。
似是聽到什么聲音,夏皆耳廓微動,隨即朝底下人飛去一個眼神,身邊幾個侍衛立刻上馬,飛馳向河堤深處。而剩下的人,則朝那冰冷的仔豬涌去。他們的交流靜謐而高效,屠寧眼光流轉,感覺他們似乎在用一種天人交戰的方式溝通,極其神秘。
“大人,正是劉二公子!”
聽了手下的匯報,夏皆點點頭,切在屠寧脖子上的劍也收回劍鞘,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朝外冒出血珠。
“失禮了。”他的聲音如此沉悶、嘶啞,和屠寧的鴨子遺言嗓竟不相上下。
夏皆說罷,也上馬,飛馳而去,留下他的屬下許海利向屠寧作揖致歉。許海利說夏皆有咽疾,不愛說話。
許海利性格開朗,能說會道,看樣貌應有近三十歲,其實已經四十有余。雖屠寧并不在意,他還是硬招呼來了一頂小轎來維持金衣衛的體面。他自己步行,跟在小轎一側,護送屠寧回家。
屠寧將頭伸出來,強忍著嗓子的不適與他攀談,路上說起今日的突發狀況竟和前日里的綁票案有關,夏皆和他們正是追兇而來。最后許海利又替夏皆刀架脖子的事道歉:
“夏大人不善言辭,事發緊急,才多有冒昧,還望屠千金贖罪,多替咱們在屠侍郎那里美言一二,不然我們實在不好交代?!?/p>
屠寧搖搖頭,連比劃帶解釋:“可惜那個人帶著面紗,我沒看清。實在幫不上忙?!?/p>
不知為何,她撒了謊,也許是不想卷入這場紛爭。
“哈哈,無妨,有夏大人在,準跑不了他的。只不過丟荷包這種事,丟了便丟了,屠千金畢竟女子,實在危險。若是夏大人晚來幾步,后果不堪設想,想想卑職這后背就直冒冷汗?!?/p>
她心虛道:“夏大人很厲害么?”
“那是自然。”
見許海利如此信心滿滿,她的心中不免替文欽捏了一把汗。卻轉念一想,京城的綁架案,是不是意味著文欽已經動手干掉幾個了?先前以為只是小道信息,不能盲信,可見今晚光景,若沒有自己偶然打斷,這劉小胖豈不已上西天。既然他這次要殺人,是不是先前的幾個確實死于他手?想到文欽殺過人,她還和這殺人犯說過話,不禁汗毛倒豎,反倒期盼夏皆把他抓住。
家里因她的短暫失蹤已經亂翻了天,彼時吏部尚書還沒走,一聽說屠寧沒了,遲未呼天喊地,硬生生給人轟回了家。見人是被金衣衛送回來的,脖子上又好大一塊青色,遲未當場尖叫,差點哭昏過去,一邊說自己沒照顧好孩子,一邊又要撞墻。
屠寧在家休息了兩天,文恪以為又有邪祟找屠寧麻煩,還送來了一把開光的桃木大寶劍。
她只說自己跟著偷錢包的賊一路出城,無意間聽到有人在叫,過去一看,就發現了被捆成野豬的劉公子,她正準備搭救,突然出現個蒙面人想殺人滅口。好在金衣衛趕來得快,救她一命。
這解釋漏洞百出,她自己也是知道的,只不過她一口咬定,誰也翻不了她的供,又夏皆沒有找她麻煩的意思,這事情便得過且過。母親三番兩次問到底發生什么,被屠寧搪塞,屠寧心里亦是苦悶,她要怎么如實相告?難道告訴他們,勤王世子現在被解禁出來了就四處打擊報復落井下石他的官員子弟?還不小心差點掐死她?
意外的是靜安公主文玉宛還來看她,她吵著要進臥房。屠家肯定是沒一個人敢攔,她大象一樣沖撞進來,一見屠寧真在憔悴地喝藥,才安靜。
“你脖子怎么了?”
因沒想到有人會來,屠寧的脖子便沒遮攔,驚人的淤青暈染在喉嚨和下顎,仿佛大片刺青,乍一看略有些恐怖。屠寧警覺公主來了,慌忙行禮。
“誰掐你了?”
屠寧指揮她的侍女羽梅向公主稟報,既然公主已經看見了,那么她便使用屠家上下商量好的說辭——是磕的。
屠寧也認為這個說辭很爛,但這說辭的妙處在于,因為爛到了極點,而讓人知道內情復雜,從而停止追問。
不過這招對靜安這種顛婆沒用。
她鬼魅一樣的伸手,速度快得簡直像飛蚊,刷一下掐住了屠寧的脖子,這與文欽如出一轍的動作讓屠寧出現幻視,心驚道:怪不得你倆是堂兄妹呢!
不過她的動作比文欽可輕柔了一萬倍,最后,她也只是搭在屠寧的脖子上,像是單純感受屠寧的脈搏。隨后她的指腹輕輕撫摸屠寧的脖子,嘴里又嘰嘰咕咕不知道在說什么。
“誰掐你了?”靜安對先前的解釋充耳不聞,又主人般地對羽梅和一概房里的侍女下令,“你們都給我出去?!?/p>
她其實比屠寧還要小兩歲,但卻頗有公主的派頭,做什么說什么都是不容置喙的。她簡直就是天生的公主。
等人清退了,她又問:“誰掐你了?”
“殿下,是臣不小心,磕傷了。”
公主瞇起眼睛,又大聲道:“明天去國子監陪我?!?/p>
“殿下,臣的嗓子...”
不等屠寧廢話,靜安擺擺手,打斷她的話。
“明天去國子監陪我。”
屠寧在心里直翻白眼,我去不去還輪不到你來管我。屠寧在心里咒罵,表面上只能笑笑。
卻不料,第二天屠寧就被父親逼去上學。
天煞的。
“你的病好些了嗎?”文恪又帶了一串朱砂念珠給屠寧辟邪。兩人還是在國子監的小花園見面,只是現在冬天,花園里一片蕭索,梅花也都沒開。
屠寧點點頭,哭喪著臉:“東宮的學堂到底什么時候修好?”
她現在極不愿意說話,覺得聲音難聽到了極點。
“我們在一起念書不好么?”
屠寧正沉醉在她那難聽的鴨子嗓中無法自拔,問東宮學堂不過閑聊天,卻無意間得到著曖昧的回答,又瞥見文恪那溫吞的柔軟目光,心中陡然,如一腳踏空掉下懸崖那么咕咚一下。
她正發愣,卻覺脊背一涼,機警地轉頭,立刻看到不遠處的文欽。那豆芽菜如今穿得人模狗樣,確有些翩翩美人公子風范,尤其在他的額角,有一塊和他那俊美的臉所不相協調的新鮮傷口,更顯得充滿矛盾的神秘。
他施施然走過來,腳步似乎還有些踉蹌。
“你沒事吧!”
屠寧脫口而出,且身體不自覺地朝文欽迎了半寸。
屠寧立刻心虛,害怕自己與文欽的關系顯露。
她腦筋一轉,索性熱切地迎了上去,如同關懷一個路過的跛子。
“噯!小瘸子,你是哪個堂的?腿怎么了?”
文欽露出不易察覺地譏笑,被屠寧狠狠瞪了回去。
“阿云?!蔽你暮竺孢^來,溫溫道:“這是勤王世子,文欽。”他又對文欽道:“這是屠侍郎家的女兒,屠寧?!?/p>
文欽裝模作樣地點點頭。
“早聞屠寧小姐大名。”
他欲向前,離屠寧再近一些,卻被文恪巧妙地攔住,絲滑地將人別到自己的后面,徹底擋在中間。和文恪比起來,這豆芽菜顯得過于瘦弱了。
他們二者之間靜默的針鋒相對終止于靜安嘹亮的呼喊。
“屠寧!”
靜安又來找她,她不愛帶侍從,匆匆來又匆匆走,像陣風,在國子監便使喚屠寧當她的狗腿。
“過來!”她站在花園的入口,高傲地睥睨一切,嗓門亮得像口洪鐘,和她甜美清純的外形很不匹配。
原來是她姐姐樂安公主文玉昌來了,她姐姐當時嫁給了國子監的博士連紅,現在已當上了祭酒。她來國子監探望,總會給諸學生帶好些吃喝,且她一來,總替學生爭取休息的機會,學生們都愛她愛得不行,視她為活菩薩。
樂安每次來都對屠寧額外犒勞,她是少數幾個愿意承認靜安有癔癥的人。但有時她也為靜安辯解,“她只是缺乏有人愛她?!?/p>
“您就愛殿下呀?!?/p>
這時候樂安垂下眼眸,憂傷道:“她幼時,正是陛下危難的時候,整日里擔驚受怕,原也是愛說愛笑的。只是高燒過一場,人就變了模樣。那時候陛下被禁足養華殿,鳥都飛不進來一只,她病了,也叫不來太醫。靜安變成這樣,也實屬本宮的過錯。若不是本宮帶著她到雪里玩,她不會發燒。”樂安重重地嘆氣:“不知以后,誰又能為她遮風擋雨...”
“您不必憂慮,臣常在靜安殿下左右,殿下有天人之才。昨日術數,整個國子監都沒有殿下算得快、算得準。這是真的,連大人也知曉?!?/p>
“可惜一個公主,不需要術數有多好。”
她的聲音那樣輕,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殿下吉人天佑,臣惶恐您庸人自擾,無端傷了貴體?!?/p>
“可憐你這樣照扶她,說真的,本宮看她是很喜歡你?!?/p>
“臣也很喜歡殿下?!?/p>
屠寧連連行禮,場面一時十分和諧,如果不是靜安公主突然發癲,把抓來的一把瓢蟲撒在她頭上,可能會更好一些。
這狗日子真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