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有些過了。
小護士在一旁聽著,覺得林秀娣有些得理不饒人。
先不說喬家然的病情怎么突然惡化,就說許醫生正常用藥,按時巡房,甚至還重點關注喬家然的病,單這一點也不能這么詛咒人啊,她以為醫院是她家啊,想罵就罵?
如是想著,小護士有些擔憂地朝許京昭望去,卻發現根本不用她操心。
“伯母,請您慎言。”許京昭眼神未變,稍稍俯身,對上林秀娣的眼睛,語調很輕,唇角牽起一抹笑,“倘若世上真的有報應,我也相信蒼天有眼,他一定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惡人。”
許京昭聲音放的緩慢,似乎只是談論天氣。
可對林秀娣來說,這句話如同千斤石壓在她心口,沉的下墜,她深吸一口氣,提高了些音量:“你少拿這些話唬我!報應,那也是報應在你這種殺人作惡的無良醫生身上!反正我兒子是在你這里出的事,你得負責我兒子后面治病的所有費用,還得賠我們家精神損失費和營養費!”
林秀娣手指算著,獅子大開口:“至少二十萬!”
眼睛瞪得渾圓,可惜,全是對金錢的算計和貪婪。
許京昭笑了,把化驗單放在桌上,溫溫柔柔道:“好了,開玩笑的,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神,不過都是人心作祟罷了。”
“周主任,這位伯母年紀大了,眼神不好,勞煩您大聲念給她聽。”
手上的化驗單突然有些燙手,周育平暗罵自己手欠。
但大廳人多眼雜,他清了清嗓:“報告顯示,患者喬家然,41歲,血清白蛋白偏低,IL-6較高……患者存在多年酗酒史,需注意術后譫妄風險。”他抬眼看了看眾人,解釋:“剛剛許醫生已經給喬家然用了藥,目前病情穩定。”
話音落地,大廳一片寂靜。
“媽,咱們走吧。”林秀娣兒媳婦輕輕晃著她的胳膊,小聲提醒。
再鬧下去,恐怕不好收場。
瞧著那醫生溫溫柔柔的,以為是個善茬,實則不然。
“哼!”林秀娣撒開兒媳婦的手,氣沖沖地轉身走了,即將邁出門檻的時候,她回頭看著大廳方向,臉上恨意未平,眼里的精明和怨恨交織在一起,混成人性的惡,“賤蹄子,有你好看的,今兒這事沒完!”
“好了大家都散了吧,小陳,給阿伯端杯水,您坐啊。”周育平打著圓場,雙手插兜,遣散了大廳看熱鬧的旁人,他走到許京昭面前,遞給她一杯水,假惺惺:“阿昭,我就知道你不會做這樣的事,你還好吧?”
既然如此,許京昭就跟他假惺惺,她雙手自然交疊身前,佯裝乖順,“我沒事的,周主任,之前我一直以為您只是有些熱情好客,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
“知道什么?”周育平迫切地問,他已經開始幻想許京昭對他傾訴衷腸,深情告白。
一盆冷水澆下來,“才知道你竟是這般阿諛奉承之人,令人作嘔。”
小護士笑得好大聲。
周育平氣得腮幫子疼,許京昭才不管他,看了眼時間,八點,到坐診時間了。
許京昭系好白大褂最上面的一顆扣子,禮貌道:“失陪。”
問診的第一位患者是位老漁夫,膚色黑紅,細密的皺紋爬滿了那張憨厚的面孔,他說著蹩腳的普通話:“醫生,我這兩天出船的時候感覺肩膀疼得很,麻煩你給我開幾副膏藥。”
一家老小的生計都靠他一個人撐著,片刻也不敢歇,這次是實在疼的睡不著覺,家里讓他到醫院開幾副膏藥貼貼。
許京昭詢問了老漁夫的名字,在紙上寫:單強。
“阿伯,您先喝杯水。”許京昭看了眼他的肩膀,后背有些佝僂,肩膀因長期勞作而高低不一,她問:“阿伯,您這種疼是怎么個疼法呢?是像針扎似的疼還是撞到桌角的那種鈍痛?”
老漁夫動了動肩膀,疼的聲音都有些抖,描述,“好像有點像針扎,不過這種針扎的感覺是從脖子扯到手指頭,我半個胳膊都是麻的。”
聽著像頸椎神經根受壓。
許京昭放下筆,從旁邊盆架上取了一條毛巾,她把水擰干,走到老漁夫身后,輕聲提醒:“阿伯,毛巾可能有些濕,您擔待一下。”
“誒,好。”
許京昭用毛巾繞過老伯的下頜,輕輕向上牽引,她問:“阿伯,這樣往上抬,肩膀感覺怎么樣?”
老伯下意識吞咽,言語模糊不清:“好像好點了。”
許京昭把毛巾搭回去,在問診單上寫病況。
“您拿好。”許京昭從隨行的藥箱里拿出兩盒藥,叮囑:“抗炎藥一日兩粒,飯后服用,日常可以喝一些姜黃水,有空的時候可以像剛才一樣拿毛巾固定一下。”
“好,謝謝你啊。”
老漁夫從兜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幣,撫平規整,放到許京昭面前。
許京昭只收了那張十塊,笑,“不客氣,祝您早日康復。”
老漁夫走后,許京昭把問診記錄整理好,疊好夾到隨身攜帶的案例本里,厚厚一沓,很有成就感,這些全是在芙生鎮看過的病癥。
雖然沒有一個是真正意義上的心外科范疇,但足以讓她了解其他科室的病癥,幫到更多人。
“阿昭,有個病人說他心臟不舒服,想請你看看。”周育平急匆匆走到她跟前,一臉焦急。
“哪里?”許京昭起身,手都準備提醫藥箱了。
周育平這種登徒子不僅好色還沒品,許京昭實在是看不起,但病人的安危更重要,所以她還是問了一嘴。
可顯然,她低估了周育平的無恥。
周育平不回答,他走近一步,臉幾乎要貼上許京昭的,灼熱氣息噴灑在許京昭臉上,染得一片緋紅,“阿昭,我心臟不舒服。”
不舒服?
許京昭的手也有點不舒服。
話音剛落,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到他左臉,震得手疼。
“周育平,你知不知道禮義廉恥四個字怎么寫?”
許京昭一般不會當眾給人難堪,但周育平是特例,小人難養,且得寸進尺:“之前你三番兩次向我殷勤示好已經算得上是騷擾,我并沒有給過你任何希望,但你這種堅持不懈的精神確實讓我自愧不如,心臟不舒服的話,就辛苦您跑一趟三樓做個CT。”
滴水不漏,又讓人挑不出錯處。
這事兒要是藏著掖著,私下處理,周育平指不定以為她是欲擒故縱,還不如放到大家面前說。
周圍人的竊竊私語一刀刀凌遲著周育平的神經,偏又不占理,他干笑:“我隨口開個玩笑,你怎么當真了,阿昭,你看你……”
許京昭淡然的與他對視,如同看一個跳梁小丑。
許京昭那雙眼睛生的很漂亮,稍稍挑起的桃花眼,顯得多情亦溫婉,只是現在向來含笑的眼眸褪去溫柔,那種上位者與生俱來的壓迫感使得周育平臉上的訕笑漸淡。
“我先去忙了。”周育平皮笑肉不笑,留下一句話便走了。
再待下去,他的脊梁骨恐怕都要被戳爛。
沒意思。
許京昭收回視線,瞥了眼發紅的掌心,這種人真是壞了一天的好心情。
“你好,包扎傷口。”第二位問診的病人來了。
許京昭循聲望去,是故人。
男人生了一副美人骨,眉骨優越,精致的瑞鳳眼稍稍上揚,雙眼皮的弧度是小巧的扇狀,睫毛很密,是很溫柔的皮相。
四目相對。
許京昭率先錯開視線。
他比七年前要成熟得多,頭發蓄的很短,比起那時的青春肆意,現在的他多了幾分沉穩與堅定,但唯一不變的是,他的眼神一如初見那般溫柔。
兩人明顯對這次重逢都很意外,容鏡敏銳地捕捉到,許京昭剛才看到他那一瞬間,眼里有失而復得的驚喜,雖然并不明顯。
“請坐。”許京昭拿起筆,唰唰寫下‘容鏡’兩個字,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傷口位置在哪兒,被什么東西傷的。”
容鏡神色未變,眼梢卻隱隱帶著笑,但掩飾得很好,回答:“右上臂被匕首刺了一刀,傷口有點深。”
許京昭用莫名的眼神看他,很好笑嗎?
“醫生,你都不需要問我名字的嗎?”容鏡微微湊近,很小聲的說。
他在明知故問。
“哦,不好意思,有點臉盲。”許京昭木著臉,繼續公事公辦:“刺傷的兇器有沒有生銹或臟污?”
“沒有,看上去像是新買的。”
“抱歉。”許京昭并未多說,她從柜子上拿了一把剪刀,輕輕剪開他的袖子,血肉模糊,她下意識蹙眉,“你就這么包上了?自己的血不是血?”
右臂的紗布已經被血染透了,血汩汩往外冒。
“先按住。”許京昭戴上醫用手套,左手拇指下意識摩挲容鏡的腕骨,聲音很輕,“消毒有點疼,你忍一下。”
她的鑷子夾著棉球壓著他右臂的傷口,酒精味刺得他瞇起眼,泛起淚花。
“還這么敏感啊。”許京昭瞥了一眼容鏡的表情,手上動作不停。
容鏡屏著呼吸,聲音有點發虛:“嗯。”
眼睛半點不離她系在腕間的那條紅繩,紅色彌漫,暈成十八歲跨年夜的那片煙花——
彼時,兩人恰是青春,約定在跨年那天爬上那座姻緣山,希望姻緣樹保佑他們永遠在一起。
“阿鏡,我們馬上就到終點了,咱們快一點,不然就錯過跨年倒計時了!”許京昭扎著馬尾,額前浮起一層薄汗,小臉紅撲撲的,眼里有光。
“好,來得及。”容鏡牽住她的手,耍寶的顛顛身后的背包,又戳戳許京昭的包,戳不動,他驚訝,“你這是帶了多少東西?”
許京昭快走了幾步,回頭看他,臉上有淡淡的緋:“到時候你就知道。”
畫面一轉,姻緣樹下,許京昭把寫好了他們名字的木牌拋向最高處,虔誠叩了三叩:“姻緣樹,如果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就請保佑我們永遠在一起,等到白頭到老的時候,我們會來這里向您還愿的。”
容鏡在看她。
他不信神明,只信自己。
“阿鏡,這枚潮汐袖口給你。”許京昭把配套的月亮耳釘戴上,笑得明媚,“這是我的。”
月亮與潮汐,她沒有說出口的是,容鏡是她的月亮,亦是她的救贖。
山頂很冷,但兩顆赤誠熱烈的心很暖。
當時的他們并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多的是事與愿違。
“好了,藥上完了,兩天換一次藥,注意別碰水,兩天內如果有紅腫發熱或疼痛加劇的癥狀及時去醫院。”許京昭拿起剪刀,做最后收尾工作,隨口問了句:“剛才很疼嗎?你的表情不太對。”
方才哪有時間疼,滿腦子都是許京昭向姻緣樹許愿的模樣,現在才感覺到痛意,容鏡看著她手上的動作,淡淡開口:“有點,但不比當初被你甩的時候疼。”
“……”
她就多余問。
許京昭拿著剪刀的手緊了緊,“咔”地一聲,剪斷。
“行了,沒什么事就回去歇著吧。”許京昭收起醫藥箱,看著容鏡,“對了,還沒來得及恭喜你,又獲獎了。”
容鏡,娛樂圈金牌導演,僅入圈三年就斬獲無數大獎,大家都押他是下個紫微星,前途一片坦蕩。
拋開感情不談,許京昭的確很喜歡跟容鏡這樣的人做朋友,很有生命力的一個人,他不像別的導演,盲目追求劇本數量,他一年只拍兩部電影,基本上一部電影馬上殺青的時候,下一部已經開始籌備了,其余的時間都在感受風土人情、琢磨角色、分享日常。
用粉絲的話形容,就是很有活人感。
“謝謝。”容鏡看著許京昭的眼睛,里面有他的影子,他笑,“許京昭,你很關注我啊?”
那個“又”用的很精髓,說明許京昭一直有關注他的消息。
許京昭徐徐吐了一口氣,笑得端莊禮貌,“容導,您太謙虛了,您的電影一直位居榜首,質量當然不用說,我跟大家一樣,不過是個普通的影迷罷了。”
原來是影迷啊。
容鏡把襯衫搭在臂彎,白t襯得他青春肆意,起身離開,“謝了,我的影迷。”
最后兩個字像是帶了鉤子,勾的人心癢。
恍惚間,許京昭還以為看到了十八歲的容鏡。
“叮。”
消息提示音響起。
剛才給容鏡包扎的時候,手機就震動個不停。
許京昭打開手機界面,只有兩個字——
【回電。】
疏離冷淡,沒有半分親情可言。
許京昭從通訊錄里找到那人的聯系方式,撥通。
“爺爺。”許京昭禮貌喊人。
“阿昭,周家出事,是你的手筆?”那人上來便一口篤定,周家出事是許京昭所為。
許京昭忙了一早上還沒來得及看手機,更別提周家的事,她問:“周家怎么了?”
“你不知情?”
許鴻遠似是不信,他總覺得這件事跟許京昭脫不了干系,許鴻遠細數周家這段時間出的事,從布局到落成,每一步都縝密無比,一看就是有人蓄意為之。